昆仑山脉的黎明,是带着血腥气的。
当第一缕稀薄的、几乎无法带来暖意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依旧弥漫着雪尘的冰窟穹顶裂口,照亮这片刚刚经历能量浩劫的废墟时,幸存的“暗影”和“信天翁”队员们,正沉默地进行着最后的战场清理。
空气中混杂着臭氧的焦糊味、硝烟的刺鼻、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能量湮灭后残留的、如同金属冷却般的奇异气息。冰面上凝结着大片大片暗红色的、已经冻结的血迹,与幽蓝色的能量晶体残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残酷而诡异的画面。
楚杭靠坐在冰冷的岩壁旁,身上裹着沈玦强行给他披上的加厚保温毯,但寒意依旧如同细针,透过层层衣物,刺入骨髓。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费力,仿佛肺部还残留着那狂暴能量冲刷后的灼痛。与“昆仑之心”的强行共鸣,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神力和生命力,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件一碰即碎的琉璃器。
沈玦就站在他不远处,正听着银刃低声汇报伤亡和战利品情况。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下颌紧绷,唯有在目光偶尔扫过楚杭时,眼底深处才会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极力压抑的、近乎疼痛的波澜。
“……确认阵亡十一人,重伤四人,轻伤……包括我们在内,几乎人人带伤。”银刃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夜鏖战后的疲惫,“俘虏‘牧羊人’残余人员七名,均已控制。缴获核心数据存储设备三件,部分纸质文件,以及……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用特殊合金密封的、巴掌大小的圆柱形容器。容器表面光滑冰冷,没有任何标识,只在顶端有一个极其细微的、需要特定光谱才能看到的鸢尾花蚀刻。
沈玦接过容器,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仿佛与自身血脉隐隐共鸣的悸动。他眼神一凝,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将其慎重地收进了贴身的口袋。
“能量核心呢?”他问,声音因为干涩而有些沙哑。
“活性已降至安全阈值以下,但波动依然存在。‘蜂巢’建议我们立即撤离,后续监控和封锁工作将由他们派出的专业小组接手。”银刃回答,“接应的直升机已经在五十公里外的安全区域待命,但我们需要自己走出去。”
走出这片死亡雪域,对于一支疲惫不堪、伤员众多的队伍来说,无疑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
沈玦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楚杭。他看到楚杭正微微蹙着眉,似乎连维持坐姿都耗尽了力气。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去,在楚杭面前蹲下身。
“能走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楚杭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扯出一个近乎无声的、带着自嘲的笑:“你觉得呢?”
沈玦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他,做出了一个要背他的姿势。他的背影宽阔,在破损的作战服下,肩胛骨的轮廓清晰可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楚杭看着这个背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七年前那个雨夜,也是这样一个看似冷漠却给予他唯一支撑的背影。心中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复杂的情绪翻涌而上,最终化为一片沉寂的疲惫。他没有矫情,也知道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他确实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臂,环住了沈玦的脖颈。
沈玦稳稳地将他背起,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他不会滑落。楚杭很轻,但沈玦能感觉到他身体里那种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一种尖锐的痛惜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对着队伍沉声下令:
“检查装备,带上伤员和俘虏,按预定路线,撤离!”
队伍开始缓慢地移动。幸存的队员们互相搀扶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踏上了归途。银刃和“信天翁”队长负责断后和警戒,虽然“牧羊人”的主力已被摧毁,但谁也不能保证这茫茫雪山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的危险。
沈玦背着楚杭,走在队伍中间。楚杭的下巴搁在沈玦的肩头,能清晰地看到他颈侧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也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血腥、硝烟和一丝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的味道。这种近距离的、毫无防备的接触,让两人之间那层因为生死考验而暂时模糊的隔阂,似乎又变得清晰起来。
一路无话。
只有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伤员压抑的呻吟声,以及呼啸而过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山风。
楚杭昏昏沉沉地趴在沈玦背上,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徘徊。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一条冰冷的河流上,沈玦的脊背是唯一可靠的浮木。身体的剧痛和精神的极度疲惫,让他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动地感受着沈玦每一步的沉稳,感受着他透过厚重衣物传来的、微弱却真实的体温。
沈玦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落在最坚实的地方,避开松软的雪窝和隐藏的冰缝。他的呼吸有些沉重,背着一个人在这高海拔地区行走,对体力是巨大的消耗,但他没有丝毫摇晃。
中途休息时,沈玦小心地将楚杭放在一块背风的岩石旁,拧开水壶,递到他嘴边。清水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感觉怎么样?”沈玦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眉头紧锁。
楚杭摇了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想节省。
沈玦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从急救包里拿出能量棒,一点点掰碎了喂给他。他的动作很仔细,甚至带着一种与他此刻形象不符的笨拙的温柔。
楚杭顺从地吃着,目光却落在沈玦左肩那处重新渗出血迹的绷带上。他记得,在冰窟最后的能量爆发中,沈玦为了护住他,用身体挡住了大部分冲击波。
“你的伤……”他终于嘶哑地开口。
“小伤。”沈玦打断他,语气平淡,仿佛那不断渗血的伤口不存在一样。他抬手,用指腹擦去楚杭唇角沾着的食物碎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无数次。
楚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酸涩而温暖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他垂下眼帘,不再看他。
休息片刻后,队伍再次出发。
越往外走,风雪似乎越小,天空也渐渐变得明朗。当夕阳的余晖将连绵的雪峰染成一片瑰丽的金红色时,他们终于抵达了接应点——一处相对平坦、被群山环抱的冰川谷地。
两架涂着民用标识、但明显经过特殊改装的直升机,正静静地停在那里,旋翼微微转动着,发出低沉的轰鸣。
看到救援,队伍中响起一阵压抑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沈玦将楚杭小心地安置在其中一架直升机的舱内,为他系好安全带,垫好软枕。他自己则没有立刻上去,而是站在舱门外,迎着凛冽的寒风,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吞噬了众多同伴生命的、巍峨而残酷的龙脊方向。
夕阳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楚杭靠在舷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那在金色余晖中仿佛被镀上一层悲壮色彩的雪山,心中一片空茫。
胜利了吗?或许。
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太过惨重。
沈玦在舱门外站了许久,直到银刃过来低声提醒,他才深吸一口气,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回了心底,转身,踏入了机舱。
舱门缓缓关闭,将外界的寒冷与壮丽一同隔绝。
直升机开始拉升,巨大的轰鸣声充斥着耳膜。
楚杭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片夺目的金红色正在迅速褪去,沉入墨蓝色的暮霭之中。昆仑雪山,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依旧矗立在那里,见证着生死,也埋葬着秘密。
他收回目光,看向对面闭目养神、但眉心依旧微蹙的沈玦。
归途已然开启。
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伤痛,还有那需要时间才能抚平的精神创伤,以及……那尚未完全理清的、复杂难言的情感与信任。
前路,依旧未知。
直升机载着幸存者,载着疲惫、伤痛与沉重的胜利,向着南方,向着暂时安全的港湾,破开渐沉的夜幕,疾驰而去。
机舱内,一片沉默。
只有归途的无言,在螺旋桨的轰鸣中,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