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升机的轰鸣声持续不断地敲打着耳膜,将昆仑雪山的死寂与喧嚣一同隔绝在厚重的舱壁之外。机舱内灯光调得很暗,只有几盏幽蓝色的应急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映照着几张疲惫而麻木的脸。
楚杭靠在冰冷的舱壁上,身上厚重的保温毯隔绝了部分寒意,却无法驱散从骨髓深处渗出的虚弱与冰冷。他闭着眼睛,但并未入睡。大脑像是被掏空后又塞满了粗糙的砂石,每一次思考都伴随着迟钝的痛感。与“昆仑之心”那毁灭性共鸣的后遗症,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不仅仅是身体被榨干,精神层面也仿佛留下了一道道看不见的裂痕,对光线、声音,甚至周围人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变得异常敏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沈玦身上散发出的、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火山般的气息——那里面有战斗后的疲惫,有失去同伴的沉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紧绷的、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的焦灼与……警惕。
沈玦也没有睡。他坐得笔直,如同雕塑,目光落在舷窗外飞速后退的、被夜色笼罩的云层,但楚杭知道,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停留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混合着担忧、审视和某种复杂计算的注视,让楚杭即便闭着眼,也无法感到丝毫放松。
他们之间,那在昆仑山绝境中短暂消弭的隔阂,随着脱离危险,正以一种更尖锐的方式悄然回归。信任,像一面被打碎的镜子,即使勉强拼凑,裂痕也清晰可见。
飞行了数个小时,直升机开始降低高度,最终平稳地降落在了一处位于深山之中的、极其隐秘的医疗中心。这里不属于任何已知的“暗影”据点,显然是沈玦提前安排好的、更为安全和私密的所在。
舱门打开,早已等候在此的医疗团队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楚杭转移到移动病床上。专业的医生迅速为他进行初步检查,各种精密的仪器连接上他的身体,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严重精神透支,伴有轻微脑波异常,身体多处软组织挫伤,免疫力急剧下降……需要立刻进行深度监护和营养支持。”为首的医生看着检测数据,眉头紧锁,语气严肃地对沈玦说道。
沈玦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楚杭苍白的脸。“用最好的药,最稳妥的方案。”
楚杭被迅速推往隔离监护病房。在进入病房前,他看了一眼沈玦。沈玦站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身影显得有些孤寂,他对着楚杭微微颔首,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好好休息。”
随后,病房那扇厚重的、带有气密功能的门,便在楚杭眼前缓缓关闭,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沈玦的视线。
接下来的几天,楚杭的生活被局限在这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和仪器嗡鸣的纯白色房间里。他像一个被精密仪器包裹的标本,接受着各种检查、输液和物理治疗。身体的创伤在顶级医疗资源的支持下缓慢恢复,但精神上的疲惫和那种与庞大能量共鸣后留下的“空洞感”,却难以迅速填补。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时,也只能透过加厚的玻璃窗,看到外面走廊里偶尔走过的、穿着无菌服的工作人员模糊的身影。沈玦没有再出现,但楚杭能感觉到,他并未离开。那种无形的、带着审视与守护意味的“注视”,仿佛依旧萦绕在病房周围。
这种被隔离、被观察的感觉,并不好受。它加剧了楚杭内心的不安和猜疑。沈玦是在保护他,还是在……监控他?他身体里那属于“共鸣者”的力量,在经过昆仑山那场浩劫后,是否发生了某种不可控的异变?沈玦是否在评估他的风险?
这些念头如同毒蛇,在他虚弱的意识中盘旋。
直到第五天,他的身体状况稳定了一些,被允许离开隔离病房,转移到一间普通的高级监护室,活动范围也扩大到了带有一个小阳台的套间内。
也正是在这一天,沈玦再次出现了。
他换下了一身作战服,穿着简单的黑色衬衫和长裤,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除了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以及左肩动作时那几不可察的凝滞外,几乎看不出不久前才经历过一场生死恶战。但他眼底那深藏的疲惫和某种下定决心的冷硬,却瞒不过楚杭此刻异常敏感的精神感知。
沈玦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走到楚杭的床边坐下。他没有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感觉怎么样?”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死不了。”楚杭靠在床头,语气同样平淡。
沈玦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将平板电脑递到他面前。“这是从‘牧羊人’基地缴获的部分资料初步分析结果。你可以看看。”
楚杭接过平板,屏幕上是复杂的图表和经过翻译的文本片段。内容触目惊心——不仅详细记录了“牧羊人”对“昆仑之心”能量特性的研究和强行激活仪式的数据,还提到了几个散布在全球的、可能与“牧羊人”有关联或正在被渗透的关键科研机构和能源企业。更让楚杭心惊的是,其中一份碎片化的通讯记录,隐约指向了国内某个位高权重、但与周世宏并非同一派系的政要!
“‘牧羊人’的渗透,比我们想象的更深,也更广。”沈玦的声音低沉,“昆仑山的失败,对他们而言是重创,但绝非终结。他们就像隐藏在地下的暗河,断掉一条支流,还会有其他的。”
楚杭放下平板,看向沈玦:“你想怎么做?”
“我们需要盟友。真正的,有力量的盟友。”沈玦的目光锐利起来,“单凭‘暗影’和‘守夜人’残存的力量,无法与这个隐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大物全面对抗。我们必须借助官方层面,或者说,借助那些同样不愿看到‘牧羊人’掌控‘遗产’、扰乱世界秩序的势力。”
“比如?”
“比如,国安系统内部,某些对超自然现象和尖端科技威胁有着高度警惕和研究的特殊部门。”沈玦缓缓说道,“我已经通过一些渠道,发出了试探性的接触信号。但在此之前,我们需要更多的筹码,也需要……确保我们自身的价值和安全。”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楚杭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冷静的评估:“你的身体,需要尽快恢复。更重要的是,你需要学会完全掌控你‘共鸣者’的力量。它不再仅仅是一把钥匙,经过昆仑山的事件,它可能已经变成了……一种连我们自己都尚未完全了解的双刃剑。”
楚杭的心微微一沉。果然,沈玦最关心的,依旧是他这身不由己的“价值”。
“怎么掌控?”他问,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我会帮你。”沈玦似乎没有听出他话里的意味,或者说并不在意,“‘蜂巢’已经根据你母亲留下的资料和这次的能量数据,开始构建更完善的能量引导模型和安全阈值。等你身体再好一些,就可以开始尝试性的训练。”
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在这之前,你需要绝对静养,不能受到任何干扰,也不能……接触任何未经许可的外部信息。”
这话里的限制意味,再明显不过。楚杭感觉自己仿佛从一个白色的囚笼,即将被转移到另一个更精致、却也更加无形的囚笼之中。
他看着沈玦,看着他那张俊美却冰冷如面具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凉。他们共同经历了生死,他甚至在最后关头,将自己的性命和信任都交付了出去,可换来的,依旧是这充满算计和保留的“保护”与“安排”。
“沈玦,”楚杭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伪装的冰冷,“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我这具身体里,那可能失控的力量?”
沈玦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沉默地看着楚杭,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有瞬间的波澜掀起,但很快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楚杭,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不带感情的平稳:“你累了,好好休息。明天我会让医生给你制定详细的康复计划。”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楚杭一个人,以及窗外透进来的、冰冷而无机质的阳光。
楚杭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而冰冷的弧度。
盟友?筹码?价值?
说到底,在沈玦那盘巨大的棋局里,他楚杭,终究还是一枚需要被谨慎使用、也需要被严密看管的……特殊棋子。
只是,这枚棋子,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懵懂无知、只能被动接受安排的“念念”了。
昆仑山的雪,不仅冰封了山峦,似乎也冻结了一些东西,同时……也淬炼了一些东西。
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思考那些令人疲惫的算计,而是将意识沉入体内,尝试着去感受、去触碰那依旧残留在四肢百骸中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能量余烬。
力量……只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才能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和……话语权。
静默的病房内,无声的蜕变,正在伤痕之下,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