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偏殿那场惊心动魄的审讯,如同一场凛冽的秋风,刮过了德妃刘姝和的心头,留下满目疮痍与刺骨的寒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撑着仪态,谢恩告退,又是如何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走回那座她居住了数年、承载了她无数希望与平静时光的长春宫。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所有或探究、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她挥退了所有上前想要伺候的宫女,包括自幼跟随、最得她信任的彩铃和锦文,只哑声道:“都出去,没有本宫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偌大的正殿顿时空旷下来,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她无力地走到临窗的暖炕边坐下,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
庭院里,五岁的大公主萧玥正由乳母陪着,无忧无虑地追逐着一只彩色的毽子,银铃般的笑声清脆悦耳,与殿内死寂沉闷的氛围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看着女儿天真烂漫的身影,德妃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
她没有发出任何啜泣声,只是任由眼泪流淌,仿佛要将内心的苦楚与绝望一并冲刷出来。
她恨!恨那个不争气的庶妹刘姝书!恨她的愚蠢,恨她的贪婪,恨她的恶毒!竟然胆大包天到去谋害储君!那是动摇国本、株连九族的不赦之罪啊!
她难道从未想过,此举会将整个刘氏家族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难道从未想过,会连累她这个嫡姐,连累尚且年幼的玥儿吗?
她也痛!痛彻心扉!纵然嫡庶有别,纵然近年来因理念不合而渐行渐远,但那终究是血脉相连、一同长大的亲妹妹。
过往岁月里,那些姐妹间隐秘的扶持、偶尔的温情、乃至入宫初期彼此的依靠……无数记忆碎片此刻都化作了锋利的玻璃渣,在她心间反复碾磨。
今日在坤宁宫,她亲自跪求严惩,亲手斩断情分,字字句句如同亲手拿着刀,剜在自己的心上。
姐妹之情,至此算是彻底恩断义绝,再无转圜余地。
更深层次的恐惧,是对刘家未来的担忧。
父亲刘垣……他在这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仅仅是教女无方,还是真的参与了那更可怕的、可能与北狄勾结的阴谋?陛下和皇后会如何处置刘家?会不会牵连到她,牵连到她的玥儿?一想到女儿可能因为外祖家的罪过而失去圣心,甚至遭受更多不可预测的磨难,她就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一夜,长春宫的灯火几乎未曾熄灭。
德妃独坐窗前,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思绪万千,一夜白头或许夸张,但内心的煎熬确实让她仿佛苍老了许多。
翌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德妃便起身,唤来了彩铃和锦文。
她亲自卸去了头上所有象征妃位的珠翠钗环,只留下一支素银簪子固定发髻,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没有任何绣纹的月白色常服,脸上未施脂粉,眼底带着明显的青黑。
“随本宫去坤宁宫。”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再次踏入坤宁宫,心境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帝后刚刚起身不久,听闻德妃求见,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
德妃步入殿内,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御座前,姿态标准而郑重地屈膝,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这一次,她跪得比昨日在偏殿时更加彻底,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金砖上,久久未曾抬起。
“陛下,皇后娘娘。”她的声音从下方传来,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冷静,“罪妇刘姝书,乃臣妾同父庶妹。其生父刘垣,亦是臣妾生父。如今刘家出此悖逆君上、谋害储君之逆女逆臣,臣妾身为刘家嫡女,虽未曾参与其恶行,甚至昨日亦恳请陛下娘娘严惩,然……然血脉相连,家门不幸,臣妾感同身受,无地自容,更觉愧对陛下、娘娘信任之恩。”
她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继续道:“臣妾德行有亏,无颜再协理六宫事务,亦恐无德无能,再教养公主,玷污天家血脉。臣妾恳请陛下、娘娘允准,自今日起,臣妾于长春宫中禁足思过,闭门反省。宫中一应事务,臣妾即刻交还;大公主萧玥之教养事宜,亦恳请娘娘另择贤德之人接手。此乃臣妾肺腑之请,绝无半分怨怼,唯望能稍减心中愧疚,亦使宫规纲纪得以昭彰。”
这一番话,说得极其漂亮,也极其沉重。这是以退为进,是真正的请罪,也是一种最决绝的切割。
她主动交出手中的权力,自请禁足,不仅是为了表明与刘庶人及可能获罪的父亲刘垣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更是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和女儿萧玥,避免被刘家的滔天罪行所牵连。
同时,这也是在给皇帝和皇后一个明确的信号:在处理刘家时,不必再因为顾及她这位德妃而有所犹豫或掣肘。
苏晚棠看着下方跪伏在地、一身素净、显得格外单薄无助的德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唏嘘。
平心而论,德妃刘姝和入宫以来,一直谨守本分,行事端庄得体,协理宫务也算尽心,从未有过什么错处。
此次完全是被她那愚蠢恶毒的庶妹所累。
“德妃姐姐何必如此?”苏晚棠开口,声音温和了几分,“刘庶人之罪,乃其个人心生魔障,行差踏错,与你何干?陛下与本宫都深知你的为人与品性,绝不会因此事而迁怒于你。玥儿更是陛下的骨血,你的女儿,何来玷污一说?快些起来吧。”
萧景珩坐在一旁,面色沉静,目光深邃地审视着跪在地上的德妃。
他自然明白德妃此举的深意,也清楚这确实是目前最能平息物议、也最能保全她自身和公主的做法。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宽容:
“德妃深明大义,顾全大局,朕心甚慰。既是你诚心所请,朕便准了。长春宫暂闭,你于宫中静心思过,无事不必外出。大公主萧玥,依旧是你女儿,暂由乳母嬷嬷照料,待前朝之事了结,再议其详。”
这已是皇帝在目前形势下,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宽容和保全。
没有剥夺她的妃位,没有将公主从她身边带走,只是允了她自请的禁足。
德妃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随即又是更深的酸楚涌上。
她再次重重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的声响:
“臣妾……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恩典!”
她起身时,眼眶依旧泛红,却强忍着没有再落泪。
保持着最后的仪态,她躬身,一步步退出了坤宁宫正殿。
回到长春宫,宫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她站在寂静的庭院中,抬头望着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天空,心中一片空茫。
权力、亲情、姐妹……仿佛都随着这扇门的关闭,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从此,这长春宫便是她的牢笼,也是她唯一的避风港。
前路如何,只能静待时间的裁决,以及那位刚刚回銮、伤势未愈的帝王,对刘家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