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淌过嬴政灼热的心头,带来一阵刺骨的清醒。
他剖白的怯懦,对权力鸿沟的认知,以及那份深藏于平静之下的恐惧,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嬴政一直不愿正视的,这段关系中最残酷的底色——不平等,以及由此衍生的,无处不在的不安全感。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对视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扭曲而沉默。
燕丹看着嬴政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自嘲和疲惫。
他继续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却又感同身受的故事:“在我的时代,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是说给那些远嫁他乡的姑娘听的。”
他的目光有些飘忽,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些陌生的面孔,“说‘远嫁的姑娘,在婆家受了委屈,是没有退路的’。因为娘家太远,吵了架,连个能推开门暂时收容她的地方都没有。”
他顿了顿,将目光缓缓移回嬴政脸上,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将自身抽离的平静:“现在想想,这句话,放在我身上,好像……也挺合适的。”
嬴政的眉头猛地蹙紧,似乎想反驳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
燕丹却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用那种平稳得令人心慌的语调说道:“我从两千年后,一个你无法想象的时代,‘远嫁’到了这里。离开了我熟悉的一切——熟悉的规则,熟悉的生活方式,熟悉的人际交往逻辑。”
“然后,被迫地,也是自愿地,去适应这个时代的规矩,接受这里的……君臣关系,主从关系。”
他的视线再次落在那根锁链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现在,你爱我,珍视我,所以我可以……某种程度上,‘有恃无恐’?甚至可以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地跟你讨论这根链子,讨论我们之间的问题。因为我知道,此刻的你,是愿意听我说话的。”
他的话音渐渐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恢复了那种近乎冷酷的冷静:“可是,阿政,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不爱了呢?”
“不可能!” 嬴政几乎是瞬间低吼出声,像是被这个假设狠狠刺伤,他猛地抓住燕丹的肩膀,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急切,“寡人怎么会不爱你?!寡人对你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此生绝无更改!”
他的反应激烈而真挚,若在平时,足以让燕丹心软。
但此刻,燕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感动,也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淡悲悯。
“怎么不可能呢?” 燕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嬴政激动的表象,“阿政,相爱时说的甜言蜜语,听一听,放在心里暖一暖,就好了。若当真……便是痴傻了。”
他轻轻挣开嬴政的手,不是抗拒,而是一种保持距离的冷静:“你时时刻刻都在担心我会离开,会不爱你。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又怎么会不担心呢?”
嬴政怔住了,抓住燕丹肩膀的手无力地滑落。
“自私,多疑,占有欲,缺乏安全感……这些,并不是你嬴政的专利。” 燕丹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这是人性,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你会担心失去我,我同样……无时无刻不在恐惧着,未来某一天,你会收回你的爱。”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看到了那个可怕的未来:“如果你不爱我了,政哥,你会怎么样?你依旧是秦国说一不二的王,是宗室百官眼中迷途知返,重归‘正途’的英明君主。”
“你不会有任何损失,甚至可能会因为‘摆脱’了我这个‘祸水’而获得更多的赞誉和支持。”
“那我呢?” 燕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起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绝望,“一个来自‘敌国’的质子,一个靠着……或许是不正当手段获得君王青睐的佞幸之臣?一个连出身都充满疑点的‘安秦君’?到那时,你若厌弃了我,我还有什么?”
他的眼中浮现出清晰的恐惧,那是源于对自身处境最清醒的认知:“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是悄无声息的病逝?是罗织的罪名?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连一块埋骨的坟地,恐怕都求不到!”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头,让嬴政瞬间从情热的宣誓中清醒过来,浑身发冷。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保证,却发现任何语言在燕丹所描绘的那个冰冷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因为燕丹说的……是事实。
是权力结构下,最赤裸,也最残酷的真相。
看着嬴政哑口无言的样子,燕丹眼中的激动渐渐平息,重新归于一片深沉的疲惫和了然。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
“所以,政哥,面对我们之间的感情,我承认,我是爱你的。这份心意,或许不如你的那般炽热汹涌,但绝非虚假。”
他停顿了很长时间,久到嬴政以为他已经说完了,他才用一种近乎忏悔般的语气,低声继续说道:
“可是,在爱你的背后……我可能,又是自私的,是卑劣的。因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条可能根本不存在,也可能永远用不上的……退路。”
他抬起头,望向嬴政,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爱恋,有无奈,也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人活一世,总不能……为了所谓的爱情,就把自己的一切,身家性命,尊严未来,全都孤注一掷地押上去吧?那样的爱,太沉重了,我……负担不起。”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脆弱得让人心疼:“我拥有的东西,太少了。从那个时代带来的,只有一些不合时宜的记忆和观念。”
“在这个时代拥有的,看似尊荣,实则都系于你一人之身。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怎么敢……怎么配去奢望那种需要押上全部,不容丝毫闪失的,如同世间最奢侈珍宝一样的爱呢?”
“爱情是奢侈品啊。” 他最后喃喃道,像是说给嬴政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而我……大概只消费得起温饱。”
话音落下,寝殿内陷入了更深的寂静,嬴政站在原地,如同泥塑木雕,心中巨浪滔天。
燕丹这一番清醒到近乎残忍的自我剖析,将他一直回避的问题血淋淋地撕开,摆在了面前。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那充满占有欲的爱,他所依仗的王权,带给燕丹的,除了温暖,还有何等深重的恐惧和压力。
他那自以为是的保护和占有,在燕丹眼中,或许恰恰是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
那条锁链,锁住的是燕丹的身体,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由权力和时代造成的巨大鸿沟,锁住的,却是燕丹敢于全然去爱,去信任的心。
嬴政看着燕丹低垂的,显得无比脆弱和孤独的侧影,心脏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忽然意识到,他想要留住这个人,仅仅靠一根锁链,是远远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