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云州城温柔地包裹。
秘书长办公室里,光线明亮,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像一艘停泊在静谧港湾里的巨轮。桌面上除了那份蓝色封皮的文件夹,再无他物,干净得有些不近人情。
苏正站在这张桌前,手指轻轻搭在文件夹的封皮上,指腹能感受到纸张细腻的纹理。这间办公室的前主人,曾经的市委秘书长,此刻恐怕正在某个不知名的房间里,对着冰冷的墙壁,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
权力,是一柄双刃剑。
他没有急着翻看,而是先环顾了一圈这间陌生的办公室。比他之前的副主任办公室大了近三倍,一整面墙都是落地窗,窗外是云州最繁华的夜景,车流如织,灯火璀璨,仿佛一条条流淌的星河。站在这里,确实能生出一种将整座城市踩在脚下的错觉。
难怪那么多人,为了这个位置,削尖了脑袋,不择手段。
他走到窗边,手掌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他知道,赵志远把他推上这个位置,不是让他来欣赏夜景的。那把名为“苏正”的快刀,已经递到了赵志远的手里,现在,赵志远在等他出鞘。
这第一刀,要砍向何方?
苏正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份蓝色文件夹上。
《关于调整市管干部岗位的初步建议名单》。
他走回桌边,拉开那张象征着权力的真皮大班椅,坐了下来。椅子很深,带着新皮革特有的气味,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他翻开了文件夹。
白纸黑字,打印得一丝不苟。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即将被赋予的新职位。这薄薄的几页纸,决定了几十个人的命运,也将在未来几年里,深刻地影响云州的发展走向。
苏正的目光,从第一个名字开始,缓缓向下移动。
“王建国,现任市发改委副主任(正处级),拟任市商务局党组书记、局长。”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按下了桌上的内部通话键。很快,一个略带紧张的年轻声音传了过来:“秘书长,您好。”
这是办公室新给他配的秘书,叫陈默,一个刚从下面区里调上来的年轻人,二十七八岁,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做事很机灵。
“小陈,帮我把市管干部名册,还有近三年的干部考核资料库权限接进来。”苏正的语气很平静。
“好的,秘书长,我马上处理。”陈默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分钟,苏正面前的电脑屏幕上就弹出了一个登录界面。
作为市委秘书长,他拥有查阅全市所有干部档案的最高权限之一。
输入密码,进入数据库。苏正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份名单上,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调出了王建国的详细资料。
照片上的王建国,头发花白,面带微笑,看起来一团和气。
年龄:五十六岁。
履历:从科员到副主任,在发改委待了三十年。
近三年考核结果:两次“称职”,一次“基本称职”。
主要工作业绩:无突出贡献,亦无重大过失。
苏正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商务局是云州对外开放的窗口,尤其是在当前经济形势下,局长一职至关重要,需要的是一个有冲劲、懂经济、敢开拓的闯将。让一个还有四年就退休、三十年履历平平无奇的老干部去挑这个大梁?
他继续看名单上的第二个名字。
“孙立军,现任市交通局运输管理处处长(副处级),拟任市安监局副局长。”
调出孙立军的档案。
年龄:五十四岁。
履历:……中规中矩。
考核结果:……全是“称职”。
业绩:……无。
苏正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他快速地将名单上的前十个拟提拔人选的档案,一一调出。
一个惊人的规律浮现出来。
这十个人,平均年龄超过五十二岁。他们全都在目前的岗位上待了五年以上,履历上找不到任何亮点,考核结果也大多是“称职”这个万金油的评价。
论资排辈。
这四个字,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苏正的心头。他仿佛已经能看到组织部长李卫民那张一板一眼的脸,听到他用沉稳的语调说着“干部队伍要稳定,要照顾老同志的情绪,要平衡各方关系”。
可官场不是养老院。用平庸去填充重要的岗位,这是对城市发展最大的不负责任。
苏正压下心头的情绪,将名单翻到后面几页。这几页是关于平级调动和“重要岗位”交流的建议。
他的目光,被一个名字吸引住了。
“林思齐,现任高新科技园区管委会副主任(副处级),拟调任市档案馆副馆长。”
苏正的手指停住了。
林思齐这个名字,他有印象。之前他还在办公厅当副主任的时候,审阅过一份关于“云州未来产业孵化基地”的规划报告,那份报告做得极有水准,数据详实,眼光超前,给苏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报告的主要撰写人,就是这个林思齐。
他立刻调出林思齐的档案。
照片上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目光明亮,透着一股锐气。
年龄:三十二岁。
履历:名校经济学硕士毕业,通过高端人才引进计划进入云州,在高新园区工作八年,从普通科员干到副主任。
考核结果:连续五年“优秀”。
主要工作业绩:那一栏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牵头引进三个投资过十亿的高新项目;主导的“筑巢引凤”计划,为园区吸引了超过两百名硕博士人才;一手打造的“周末工程师沙龙”,已经成为云州科技圈的一块金字招牌……
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年轻干将,正值当打之年,不让他去更重要的经济岗位发光发热,却要调去档案馆当副馆长?
档案馆是什么地方?在官场语境里,那就是给退居二线的老干部准备的“养老院”。让一个三十二岁的猛将去守着故纸堆,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埋没”了。
这是扼杀。
苏正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继续往下看,很快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情况。
“周浩,现任清源县副县长(副处级),拟调任市地方志办公室副主任。”
清源县?苏正对这个地方,感情复杂。
他调出周浩的档案。三十五岁,农业大学毕业,在清源县一干就是十几年,从乡镇技术员做起,一步一个脚脚印。苏正之前在清源县掀起的那几场风暴,无论是教育、医疗还是保障房,后续的重建工作,这个周浩都是主要执行人之一,干得井井有条,口碑极佳。
这样一个熟悉基层、有能力、有干劲的干部,正是市里急需的。现在要把他调到地方志办公室去修史?
如果说林思齐的调动是扼杀,那周浩的调动,更像是一种放逐。
苏正关掉数据库,身体向后,靠在大班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巨大的、盘根错节的网。每一个拟提拔的“老人”,每一个被调离的“新人”,背后都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线。这些线,最终都汇集到市委组织部,汇集到部长李卫民的手中。
他想起了下午在常委会上,李卫民那副“顾全大局”的嘴脸。
“稳定”,多么好听的词。可这“稳定”的代价,就是让有能力的人心寒,让平庸的人上位,让整个干部队伍的活力,被这种论资排辈的陈腐规则一点点消磨殆尽。
这比贪腐更可怕。贪腐是割肉,会痛,会流血,容易被发现。而这种制度性的僵化,是慢性病,它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整个体系的根基,直到有一天,轰然倒塌。
苏正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他拿起那份名单,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仿佛看到的不是职位调动,而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他想起了那些在基层埋头苦干,却因为没有“门路”而报国无门的年轻干部。他想起了林思齐档案里那双充满锐气的眼睛,想起了周浩那份关于清源县农业发展的详实报告。
一股无名火,混杂着巨大的失望,在他胸中升腾。这股情绪,比面对赵宝山那样的巨贪时,更加强烈。
他胸前口袋里的那支钢笔,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传来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温热。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再次按下了内部通话键。
“小陈,你进来一下。”
陈默很快推门而入,手里还拿着一个笔记本,一副随时准备记录指示的模样。
“秘书长。”
“这份名单,是组织部那边送来的初稿?”苏正问道。
陈默看了一眼,立刻点头:“是的,秘书长。按照流程,这份初稿会征求几位主要领导的意见,修改后,形成正式的提请报告,提交给下一次的市委常委会审议表决。”
“嗯,”苏正点了点头,“你帮我盯着组织部。这份名单什么时候形成正式的‘提请报告’,什么时候第一时间送到我这里来。”
陈默愣了一下,但还是立刻应道:“是,我明白。”
“还有,”苏正看着他,补充了一句,“提请报告,我需要纸质版,盖了组织部公章的那种。”
陈默的心里猛地一跳。他虽然年轻,但在官场里也泡了几年,立刻就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要盖了公章的正式文件?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秘书长,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