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大楼的夜晚,属于寂静。
苏正站在秘书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他如今需要负起责任的城市。脚下的车流汇成金色的河,无声地奔涌,远处的万家灯火织成璀璨的网,温暖又疏离。
权力像这间办公室里的空气,无处不在,却也冰冷稀薄。
他没有开灯,任由城市的霓虹光影在他脸上明灭。李卫民走后,那股混杂着“苦衷”与算计的油滑气息,似乎还萦绕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稳定”,多么冠冕堂皇的词。
用一个人的前途,去换取一群人的“情绪稳定”。用一个城市的未来,去换取一个官僚体系的“内部平衡”。这门“艺术”,苏正学不会,也不想学。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秘书陈默的内线。
“秘书长。”陈默的声音永远那么迅速而沉稳。
“帮我查一个地方,‘周末工程师沙龙’,每周六下午在高新区的一个创客空间举办,组织者是林思齐。我要具体的地址和时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陈默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干脆地回答:“好的,我马上发到您手机上。”
放下电话,苏正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他需要亲眼去看看,那些被李卫民们以“稳定”之名压制住的,究竟是怎样的一团火。
……
周六,下午三点。
云州高新区,一栋由旧厂房改造的“创客大厦”三楼。
这里没有政府大楼的红木地板和水晶吊灯,只有裸露的工业风管道、粗糙的水泥地面和巨大的玻璃窗。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进来,照得空气中的微尘都在舞蹈。
这里就是“周末工程师沙龙”的举办地。
苏正今天换了一身休闲装,独自一人,像一个来寻求合作的投资人,或者一个对科创项目感兴趣的普通市民。
他推开虚掩的玻璃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不是温度的热,而是混合着咖啡香、白板笔墨水味和激烈争论声的人气的热。
几十个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围着一块写满了复杂算法的白板,指指点点;有的抱着笔记本电脑,激烈地敲击着键盘,嘴里念念有词;还有的端着咖啡,就一个技术瓶颈争得面红耳赤。
他们的穿着很随意,t恤,牛仔裤,格子衬衫,但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闪烁着智慧与激情的光。
这里,是云州最聪明、最有活力的头脑聚集地。
苏正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在场地中央,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的年轻人正站在一块移动白板前,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记号笔,神采飞扬地讲述着什么。他语速很快,逻辑清晰,时不时在白板上画出简洁的图表和公式,引得周围围着的一圈人频频点头。
他就是林思齐。
苏正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角落里找了个空位坐下,静静地听着。
“……所以,我们不能再用传统的招商引资模式去思考。未来的产业竞争,核心是生态的竞争。我们要做的不是简单地给钱给地,而是要打造一个能让‘种子’自我生长、自我繁殖的‘热带雨林’!这个生态包括了风险投资、顶尖高校的实验室、上下游供应链、甚至是能让工程师们放松交流的咖啡馆和酒吧!”
林思齐越说越兴奋,他用笔在白板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将所有元素都圈了进去。
“我把这个构想,叫做‘城市芯脏’计划。我们要让高新区,成为云州真正跳动的、能够泵出创新血液的心脏!”
“啪啪啪……”
他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林哥牛逼!这个‘城市芯脏’的概念,比市里那些专家提的什么‘xx谷’、‘xx港’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小伙子满脸崇拜。
“是啊,要是这个计划能落地,咱们云州在高新产业上,绝对能弯道超车!”
听着周围的赞誉,林思-齐脸上的激动却慢慢褪去,他放下笔,苦笑了一下,摆了摆手:“行了行了,别吹了。这都是纸上谈兵,能不能落地,我说了又不算。”
他这句带着自嘲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场内的热烈气氛。
刚刚还一脸兴奋的黑框眼镜小伙,神情也黯淡下来,他小声嘀咕:“林哥,你那个……调动的事,是真的吗?”
“哪个调动?”林思齐拿起桌上凉了半截的咖啡,喝了一大口,故作轻松地问。
“就是……他们说,你要去档案馆了……”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林思齐,眼神里充满了关切、不解,还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愤怒。
一个要把高新区打造成“城市芯脏”的人,自己却要被调去城市的“故纸堆”里。这无疑是全场最大的黑色幽默。
“咳,消息还挺灵通。”林思齐靠在白板上,耸了耸肩,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去档案馆挺好的,清净。领导说了,让我去沉淀沉淀,磨练一下心性。可能我这几年太浮躁了吧。”
他越是说得轻松,听在别人耳朵里,就越是心酸。
“沉淀个屁!”一个脾气火爆的平头青年忍不住骂出了声,“思齐哥你这几年为园区拉来多少项目?光是那个‘星辰半导体’,就解决了上千人的就业,每年给市里贡献多少税收?现在项目落地了,果子熟了,就有人来摘桃子,还顺手把你这个种树的给一脚踢开?这他妈叫什么事!”
“小马,别胡说!”林思齐立刻出声制止,但脸色也沉了下来。
那个叫小马的青年却不依不饶,他环视一圈,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我不光是为思齐哥不平!在座的各位,谁没憋着一肚子火?我那个‘智慧交通’项目,用AI算法疏导城市拥堵,模型都跑出来了,效果比现在那套花了八千万从国外买的系统还好。结果呢?报告打上去,半年了,屁都没一个!前两天我去找了,你猜领导怎么说?他说我的想法太超前,技术不成熟,要‘稳’一点!我去年买了个表!我看不是技术不成熟,是这个项目动不了某些人靠卖信号灯、画标线赚钱的生意吧!”
他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可不是嘛!我那个农业物联网的项目,能让清源县的蔬菜大棚产量提高百分之三十,成本降低百分之二十。报到市农委,人家说我这是瞎搞,农民就该老老实实面朝黄土背朝天,搞什么高科技?狗屁不通!”
“我更惨,我申请的研发经费,最后批下来的只有十分之一。你知道剩下的钱去哪了吗?拿去给局里装修新大楼了!那栋楼三年前刚装修过一次!”
“咱们算什么?咱们就是一群会下金蛋的鸡,可人家只想要蛋,还嫌咱们叫唤的声音太吵,时不时就得拔我们几根毛,杀鸡儆猴!”
一时间,整个活动场地怨声载道。
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无奈、沮丧和不甘。他们是云州未来的希望,却被一张无形的、名为“规则”的网,死死地捆住了手脚。他们的才华和抱负,在僵化的体制和盘根错节的利益面前,被碾得粉碎。
苏正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听着。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放在膝盖上的手,却不知不-觉地握成了拳。
他看到了,那团火还在烧。
只是,火的外面,罩着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火焰在里面左冲右突,却只能徒劳地消耗着本就不多的氧气,光芒越来越暗,越来越弱。
再这么下去,火,迟早会熄灭。
林思齐看着群情激奋的众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拍了拍手,试图让大家冷静下来。
“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发发牢骚解决不了问题。改变不了环境,就只能改变自己。都散了吧,今天就到这儿。”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人群渐渐散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失望。一个充满活力的技术沙龙,最终却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很快,偌大的场地里,只剩下林思齐一个人在默默地收拾着东西。
他擦掉白板上那个倾注了他无数心血的“城市芯脏”计划图,就像在亲手埋葬自己的梦想。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的‘城市芯脏’计划,我看过,写得很好。”
林思齐擦拭的动作一顿,他猛地回过头,看到了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的苏正。
他认出了这张脸。
这张年轻得过分的脸,最近频繁地出现在市里的新闻和文件上。
新任的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苏正。
林思齐的大脑有瞬间的空白,他握着白板擦,愣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正的目光,越过他,落在那块被擦得干干净净的白板上,眼神深邃。
“一个好的计划,不应该只留在白板上。”
林思齐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他想说些什么,比如“您怎么会来这里”,或者“刚才他们都是胡说的”,但最终,千言万语都化为了一句苦涩的自嘲。
“苏秘书长,白板上……至少还干净。”
言外之意,现实太脏。
苏正看着他,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眼中的光,已经被现实磨掉了一半。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缓步离去。
直到苏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林思齐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中五味杂陈。这位新来的大领导,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他说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是随口一句客套的鼓励,还是……别有深意?
他想不明白。
而走出创客大厦的苏正,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下,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他掏出手机,屏幕上,是秘书陈默半小时前发来的一条信息。
信息很短,只有一句话。
“秘书长,组织部关于干部调整的正式提请报告,已经盖好章,送到了您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