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颠簸着,碾过碎石小路,直往那后山的黑色石林里扎。越往里走,天色越发暗沉,倒不是时辰晚了,是那些个奇形怪状的黑色石头,高高矮矮地杵着,把日头都给遮去了大半。空气里那股子硫磺味儿混着矿石的腥气,愈发浓重,吸到肺里,凉飕飕的,带着股铁锈般的甜腥,叫人喉头发紧。
陈继祖撩开车帘一角,往外瞧。那些黑石,有的像蹲伏的巨兽,有的像扭曲的人影,沉默地立在这片死寂的山谷里。除了车轮碾过和马蹄声,竟听不到半点鸟叫虫鸣,静得让人心慌。
约莫行了一炷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些。山谷深处,竟倚着山壁,建着一处不小的宅院。白墙黑瓦,看着有些年头了,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黑的砖缝,透着一股子被遗弃的寥落。但细看之下,那院墙角落,屋檐底下,隐约有人影晃动,戒备森严,绝非寻常废弃庄园。
马车在紧闭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光秃秃的,并无匾额。豫王爷当先下了车,那太监管家早已抢上前去,在门上有节奏地叩了几下。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里面露出护卫警惕的脸,见是王爷,才连忙大开中门,垂手肃立。
“诸位,请。”豫王爷回身,对云中君等人做了个手势,当先迈步进去。
院内比外面看着宽敞许多,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只是同样透着破败。廊柱的朱漆褪了色,假山上的亭子缺了一角,池水浑浊,漂着几片枯叶。几个穿着灰色短褂的仆人低头快步走过,不敢多看他们一眼。
豫王爷并未在前厅停留,引着众人径直穿过几重院落,来到最深处一间僻静的堂屋。屋内的陈设倒是简洁雅致,紫檀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山水字画,只是那画轴边缘也微微卷曲,带了潮气。
“坐。”豫王爷自己先在主位坐了,示意众人落座。那太监管家悄无声息地掩上门,守在门外。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角落铜漏滴答的声响。豫王爷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在云中君和明镜法师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溥锡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溥锡,你可知此地是何处?”豫王爷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溥锡忙起身:“侄儿不知,请王叔明示。”
“这里,原是一处前朝皇庄,后来赏给了咱们府上,作为一处避暑别业。多年未曾来了。”豫王爷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如今,这里住的,却不止是本王。”
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痛色:“还有你几位婶母、弟妹,以及……一些宗室里染了怪病,无处可去的女眷。”
众人闻言,心中俱是一震!原来这隐秘的别院里,竟收容着皇室中同样受那“星殒之毒”所害的人!
“王叔……您是说……”溥锡的声音有些发颤。
豫王爷点了点头,脸色凝重:“自去年起,京中便不太平。宫里宫外,陆续有人患上一种怪病,症状与这星陨镇百姓一般无二,咳嗽、咯血、日渐消瘦,太医束手无策。后来隐约查到,似乎与宫内新进的一些‘贡品’有关,那贡品,据说便掺了这‘星星铁’的粉末。”
云中君眸光一闪:“王爷是怀疑,有人借贡品之名,行投毒之实?”
“不错!”豫王爷一掌拍在椅臂上,虽未用力,那声响却在寂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而且,绝非一人所为!宫内、宗人府、乃至朝堂之上,都有他们的影子!其目的,便是要削弱我爱新觉罗氏!那周秘书长,不过是台前奔走的一条恶犬!他背后,站着的是袁慰亭!”
袁宫保!果然是他!陈继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这阴谋竟如此之大,直接指向了皇室根本!
“袁慰亭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豫王爷胸口起伏,显是激愤难平,“他一边在朝中排除异己,一边用这等阴毒手段戕害宗室!本王暗中查访,顺着那贡品的线索,才找到这星陨镇。那‘星星铁’矿脉,便是他们投毒之源!他们在此采矿,一部分送入宫中,另一部分,怕是要用来炼制那邪门的‘阴元丹’,或是另有更大的图谋!”
他看向云中君和明镜法师,语气恳切:“仙长,禅师,本王将部分病重的亲眷秘密安置于此,实是无奈之举。京城耳目众多,太医又不可信。听闻二位有化解此毒之法,本王这才冒昧相请。若能救得她们性命,便是保住了我大清几分元气,载沣……感激不尽!”说着,这位平日里威严的王爷,竟起身对着云中君和明镜法师,深深一揖。
云中君与明镜法师连忙侧身避过,口称“不敢”。
“王爷言重了。”云中君肃容道,“济世救人,分内之事。只是此毒诡异,深入脏腑,化解非一日之功,需寻得对症之法,徐徐图之。”
“这个自然。”豫王爷连连点头,“需要什么,仙长尽管开口。”
一直在旁沉默的雷万钧,此刻忽然开口,声音沙哑:“王爷,那矿脉……可否容草民一观?若要化解矿石中之毒,或炼制克制之物,需明其特性。”
豫王爷看向雷万钧,目光中带着审视:“这位是?”
“草民雷万钧,是个铁匠。”雷万钧不卑不亢,“祖传的手艺,对金石之物,略知一二。”
豫王爷沉吟片刻。矿脉乃机密,但眼前这老铁匠气质沉凝,不似寻常匠人,况且如今非常时期……
“好。”豫王爷终于点头,“本王稍后便安排人,带雷师傅去那被封的矿洞附近查看。只是需万分小心,那里仍有周秘书长的人看守。”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啜泣和劝阻声。
豫王爷眉头一皱,扬声道:“李总管,外面何事?”
那太监管家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为难之色,低声道:“王爷,是……是七福晋和几位格格,听说来了能治病的高人,定要过来瞧瞧……”
话音未落,只见门帘一掀,一个穿着藕荷色旧旗袍、鬓发微乱的中年妇人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闯了进来。她面色苍白,眼窝深陷,不住地咳嗽,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昔日的贵气。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病恹恹、神色惶恐的年轻女子。
那妇人一见豫王爷,未语泪先流,声音嘶哑:“王爷!您可得救救我们……救救孩子们啊!这日日咳血,浑身无力,眼见着……眼见着就不行了啊!”她说着,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那几个年轻女子也纷纷跪倒,低声哭泣起来,堂屋内顿时一片悲戚。
豫王爷连忙起身扶住那妇人,连声道:“七嫂莫急,莫急!你看,高人不是请来了吗?”他转向云中君,“仙长,您看……”
云中君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形容枯槁的女眷,沉声道:“诸位夫人、格格请起。且让贫道先诊视一番。”
他示意那七福晋伸出手腕,三指搭上脉门,闭目凝神。片刻后,又查看了她的舌苔、眼睑。明镜法师也在一旁,仔细观察着她们的气色。
良久,云中君松开手,对豫王爷道:“王爷,福晋与诸位格格所中之毒,与镇民同源,只因体质娇贵,病程更急,元气损伤尤甚。幸得发现尚早,未至油尽灯枯之境。”
他顿了顿,继续道:“解毒需内外兼施。贫道需先以金针渡穴,稳住她们心脉元气,再开一剂‘清灵化煞汤’,徐徐拔除体内阴毒。明镜禅师可辅以梵音静心咒,安抚神魂。只是……此过程漫长,且需一味药引。”
“什么药引?”豫王爷急忙问道。
云中君目光转向雷万钧:“需以至阳至纯之物为引,化开药力,直抵毒根。雷师傅欲炼之‘星纹钢’,若成,取其淬火之时的第一道‘金气’,或可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雷万钧身上。
雷万钧感受到那沉甸甸的期盼,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手微微握紧,沉声道:“草民……定当竭尽全力!”
这已不仅仅是为了修复龙玦,或是探寻技艺的极致,更是为了眼前这些奄奄一息的生命,为了对抗那笼罩在皇室与百姓头顶的庞大阴谋。
陈继祖看着这一幕,心中波澜起伏。这幽深的别院,如同风暴眼中一片诡异的平静。外面是官军、是邪术、是滔天阴谋,里面是垂危的宗室、是落难的王爷、是身负绝技的奇人,还有他们这几个被卷入洪流的寻路人。
一切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后山那处被封的矿洞,和雷万钧炉中那尚未炼成的“星纹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