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指尖划过名录上那行未干的墨字,李崇文三字如钉入纸背。他搁下笔,窗外暮色已沉,檐角铜铃轻响,风自北来。
这名字不该在此处。乡试主考向由礼部与翰林共议,三年一轮,素不提前泄露。可这名录,竟在天子朱批“试行”当日便送至他案前,首荐即此人——裴元衡门下走狗,曾主河南学政,一年黜落七名寒士,罪名皆为“文理不通”,卷中却多有策论直指河防弊政。
他闭目片刻,脑中浮现陈元直那日院中的话:“糊名可避姓名,却避不了文章气脉。”若考官皆出一门,彼此心照,只需寻那文字锋芒外露、议论敢言者,暗中黜落,谁能察觉?届时寒俊尽去,留下的不过是温言顺语、歌功颂德之徒。科举新制未行,已成空壳。
他起身披衣,命人备轿。
谢允居所简朴,宅不过三进,门无车马喧。林昭至时,其正在堂前校阅御史台月报。见林昭亲至,略显意外,但未起身相迎,只将手中卷册放下。
“你来得正好。”谢允先开口,“今日工部递上翻车图样,徐怀之亲自督造,倒比前月精细。”
林昭不接话,从袖中取出那份名录,置于案上,推至中间。
谢允扫了一眼,眉头微皱:“礼部送来的?”
“首荐李崇文。”林昭道,“次列三人,皆曾任门阀家塾西席。再往下,王晊、崔玿,一个与裴党共宴三载,一个曾为太原王氏撰族碑。”
谢允沉默片刻:“御史台自会监察。若他们舞弊,自有弹章。”
“可若他们尚未舞弊?”林昭盯着他,“若他们只是坐在考官席上,便足以让天下寒士不敢提笔?铁面能劾已发之弊,挡不住未形之威。你我皆知,有些事不必动手,只需存在,便已成势。”
谢允手指轻叩案角:“结盟,易授人以柄。‘清源’二字,本为去浊,若再立党名,岂非自陷?”
“非为结党。”林昭声低而稳,“是为存道。若三年后科场仍由旧僚把持,寒门再无一人得进,你我今日所争,不过一场空谈。你弹劾一人,明日补来十人,皆同门同脉,如何挡?”
谢允抬眼。
“你近年纠劾七案,六起涉门阀考官。”林昭继续道,“他们不怕你查实,只怕你查。可若整个考官体系皆为其所控,你连查的机会都没有。届时,连御史台的风骨,也会被磨成例行公文。”
堂中静了许久。谢允缓缓合上手中卷册,轻叹一声:“你要我做什么?”
“联名发声。”林昭道,“待礼部正式公布考官名单,若仍有此类人选,御史台当以‘妨贤病国’为由,集体请辞。”
谢允冷笑:“以退为进?”
“是以命争。”林昭目光不动,“你若退,天下再无人敢言。你若留,却无实权,亦难制衡。唯有以全体御史之名,逼天子重选考官,方有一线生机。”
谢允盯着他良久,终于点头:“若真至此步,我愿为首。”
林昭起身,未及告辞,又道:“还有一人,须得同谋。”
轿子转往工部官廨时,天已全黑。徐怀之尚未归家,正在库房查验新铸的翻车齿轮。林昭步入,见他蹲在铁架旁,手执油布擦拭铜轴。
“翻车若能在浙东推广,明年春耕可省万人力。”徐怀之头也不抬,“你来,不是为谈这个。”
林昭将名录递出。
徐怀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放回桌上:“工部不涉科场。”
“可涉人事。”林昭道,“若此次考官皆由门阀把持,三年之后,谁执六部?是懂河防的郎中,还是只会背《礼记》的世家子?你今日修的堤,明日便可能被一个从未见过江流的人决口。”
徐怀之站起身,擦手的布扔在一旁。
“我在工部三十年,从不结党。”他说,“若因言获罪,新政未行先折,谁来治水?谁来修驿?”
“正因新政未稳,才需护住根。”林昭上前一步,“屯田靠的是寒门县令,治水靠的是实干官吏。若选拔之途被堵死,十年后,地方尽是裙带庸才,你我所有实政,皆成泡影。你不愿上朝争辩,我懂。但请你召集工部、户部中低阶清正官员,联署一书,只言‘科举公正,系国本存亡’,可否?”
徐怀之久久未语。窗外风起,吹动檐下灯笼,光影在他脸上晃动。
“我不能带头。”他终开口,“但若你集齐百人,我可署名。”
“足够。”林昭点头。
回府后,林昭召来心腹书吏,命其誊抄三份《清流共约》草案,不署名,不编号,仅列条款:一、反对考官任用未经公示之旧僚;二、要求考官回避门第关联者;三、主张设立独立监试团,由非礼部官员与退休学官组成。
“明日送去谢允与徐怀之处。”他吩咐,“不可经官驿,由亲随步行送达。”
夜深,书房独留一灯。他铺开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四个字:清源党盟。
笔锋顿住。
他盯着这四字,忽然觉得沉重。不是为结党,是为此举背后所压的千钧——寒门学子十年苦读,清流士人半生风骨,新政实政的根基命脉,全系于此。
他吹灭灯,未再落笔。
次日清晨,谢允遣人送来一封密信,仅八字:**可联名,待机而动**。
徐怀之则回话:工部七名郎官愿署名,户部已有三人应允。
林昭将两份回信并置案上,正欲召书吏拟后续安排,门外小吏急报:“礼部加急文书已至,三刻内将正式公布考官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