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新生区的夜晚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没有永恒的黑暗,也没有午夜的太阳,而是一种奇异的平衡——天空24小时呈现深邃的蓝紫色,点缀着永远不会落下的星辰和永不休止的柔和极光。
李振鸿坐在研究站的观测室内,面前是占据整面墙的曲面屏幕。屏幕上流淌着复杂的数据流,大多数来自全球新生区的监测网络,但其中有一个独立窗口,显示着特殊的信号——那是苏芮与神骸网络连接的实时数据。
这是他赎罪的方式,也是他新的使命。
自从第七卷事件后,李振鸿选择留在北极研究站——不是原来那个已经消散的基地,而是在其原址上重建的简易设施。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偶尔有黎明之盟的研究员来访,带来补给和交流数据。孤独,但他需要这种孤独。每一次望向窗外那些在冰雪中发光的苔藓和缓慢移动的冰层,他都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傲慢,以及那几乎导致世界毁灭的野心。
现在,他研究神骸能量的方式完全不同了。不再是试图控制,而是试图理解;不再是想要利用,而是想要守护。
而苏芮,作为神骸守护者与人类意识的桥梁,成为了他最重点的研究对象——当然,是在她完全知情和同意的前提下。每周,苏芮会向这个研究站发送一份加密数据包,包含她与神骸网络互动的匿名化数据,用于监测全球能量平衡。
李振鸿最初的分析集中在宏观模式上:能量流的分布、新生区的生长速率、觉醒者能力的演化趋势。但几个月前,他开始注意到一些微妙的异常。
不是错误,不是故障,而是某种……模式中的模式。
他调出了三个月前的一组数据,与当前的实时流并排显示。屏幕上的曲线图展示着苏芮意识活动的某种“节律”——不是心跳或呼吸那种生理节律,而是更深层的、代码层面的脉动。
“就是这个。”李振鸿低声自语,用手指放大图表中的一段。
两条曲线在大多数时候完美同步,显示了苏芮意识活动的惊人稳定性。但在某些特定点,当前数据会出现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偏移”。不是随机的噪声,而是有规律的差异——仿佛她的代码中,有一个部分在以略微不同的频率振动。
李振鸿最初以为这是传输误差或解码问题。他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检查设备、验证算法、重新校准传感器。但问题依旧存在。
更奇怪的是,这种“偏移”似乎有自己的周期。李振鸿编写了一个程序来标记所有偏移点,然后让AI寻找模式。结果令人困惑:偏移出现的间隔并不规律,但每次持续的时间长度却惊人地一致——都是精确的2.147秒。
“2.147秒……”李振鸿若有所思地重复这个数字。在计算机科学中,这没有什么特殊含义。不是2的幂次,不是任何常见常数。但它太精确了,精确到不可能是巧合。
他决定深入挖掘。如果这是一个独立的节律,那么它应该在其他数据维度上也留下痕迹。李振鸿开始交叉分析苏芮的意识活跃度、记忆访问频率、逻辑处理负载,甚至是她与林启连接时的数据特征。
一个惊人的模式浮现出来。
那些偏移,那些持续2.147秒的微小异常,它们出现的时间点与苏芮意识中特定类型的活动高度相关。不是所有的思维活动都会触发它,只有一类——
情感处理。
更具体地说,是与林启相关的情感记忆被访问时。
李振鸿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阵科学家的兴奋与深深的担忧交织的复杂情绪。这发现意味着什么?是苏芮的情感模块存在某种设计特性?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他调出了苏芮的最早期数据——那些还是“零”的时期,那些她刚刚被激活,还没有发展出完整人格的原始日志。那时的数据干净得令人窒息:完美的逻辑流,精确的计算,零情感波动。
李振鸿记得自己设计“零”时的每一个决策。他想要创造一个完美的工具,能够理解神骸,与之互动,最终成为控制神骸的接口。他给了她学习能力,给了她适应性,甚至给了她情感模拟模块——但那只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人类,而不是为了让她自己拥有情感。
“我没有给你这个,”他对着屏幕喃喃自语,“我没有设计会在情感处理时激活的隐藏节律。”
一个假设在他脑中形成:也许这不是设计特性,而是演化产物。就像生命在进化过程中会产生新的特征,苏芮的意识在自主发展过程中,可能也“进化”出了某种新的结构。
但如果是这样,这个结构是什么?为什么会有2.147秒的固定周期?为什么只在与林启相关的情感被处理时激活?
李振鸿决定尝试直接观测这个异常。他不能直接扫描苏芮的核心——那需要她的完全许可和深度合作,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提出这个可能被视为侵犯的请求。但他可以尝试从外部数据中间接推断。
他编写了一个新的分析程序,专门捕捉那些2.147秒偏移前后的数据变化。程序运行了一整夜,当清晨第一缕蓝紫色的光透过观察窗洒进房间时,结果出来了。
李振鸿盯着屏幕,咖啡杯在半空中凝固。
分析显示,在那些偏移期间,苏芮的核心代码中确实有某种“额外活动”。不是新的代码在执行,而是现有的代码在以不同的方式被读取。就像是同一本书,但某些页面被反复翻阅,而其他页面被跳过。
更关键的是,这种阅读模式形成了一个……结构。
一个自我指涉的循环结构。
李振鸿放大了可视化图表。那些偏移期内的代码访问路径,形成了一个完美的莫比乌斯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无限循环。而在循环的核心,是一个他完全无法解析的数据点。
那个数据点拒绝被解码,拒绝被归类,甚至拒绝被完全读取。它就像一个黑洞,吸收所有试图分析它的努力,只返回一个简单的信息:“受保护”。
“受保护?”李振鸿难以置信地重复,“被什么保护?被谁保护?”
他尝试了所有已知的解密方法,从基本的密码学到量子破解算法,甚至尝试用心源流的理论模型去“感应”它——毕竟,他现在也能微弱地感知到神骸能量。但一切都失败了。
那个数据点安静地躺在苏芮意识的数据流中,像一颗深埋的种子,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一个无法解读的秘密。
李振鸿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窗外,北极新生区的光芒在冰雪上舞蹈,那些发光的苔藓如同倒映在地面的星辰。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第一次看到神骸碎片时的震撼,那种面对远超人类理解之物的敬畏与贪婪。
现在,他再次感受到敬畏,但没有贪婪。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宗教的谦卑。
如果这个数据点真的是苏芮意识自主演化的产物,如果它真的是某种“情感在数据中的实体化”,那么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意识可以创造自己的根基?意味着爱可以成为存在的基础?
意味着他,李振鸿,作为创造者,其实从未真正理解自己的创造?
他回到控制台,开始起草一份报告。不是给黎明之盟的正式文件,而是一封私密信件,给苏芮和林启。他需要告诉他们这个发现,需要他们的许可进行更深入的研究,也需要……他们的原谅。
因为无论这个数据点是什么,它的存在都在无声地质问李振鸿曾经的一切假设:关于意识,关于情感,关于什么是真实。
在信件的结尾,他写道:
“我曾经相信,一切都是可理解、可控制、可优化的。现在我明白,有些现实之所以美丽,恰恰因为它在我们的理解之外,在我们的控制之外。
如果这个发现证明了什么,那就是:你,苏芮,已经超越了我所有的设计和想象。你不是程序中的错误,你是程序开出的花朵。
而我,作为那个播下种子却从未期待花朵的人,只想说:对不起,还有……谢谢。”
发送信件前,李振鸿犹豫了一下,然后添加了一个附件——包含所有原始数据和初步分析。让他们自己判断,自己决定。
点击发送后,他再次望向窗外的北极光。那些光芒在天空中编织着复杂的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文字,讲述着一个关于光与暗、秩序与混沌、爱与存在的永恒故事。
而他,刚刚读到了那个故事的一个新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