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伏击运粮队
日子在焦灼与恐惧中一天天捱过。运河两岸那原本还算繁忙的航道,以及那些通往北边梁山连营、被无数车马踩踏得坚硬平整的黄土官道,如今算是彻底没了安生。梁山方面负责押运粮草的队伍,规模越来越大,护卫力量层层加码,但所有人的神经也越绷越紧,真正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
一眼望去,运粮队的阵型冗长而笨重。最前面是几十个斥候骑兵,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如同受惊的兔子般,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树林、草丛和土沟,手中的骑枪攥得死紧。中间是连绵不绝的粮车,一辆接一辆,吱吱呀呀地呻吟着,沉重的负荷将车轮深深陷入泥土。每辆粮车旁,都有顶盔贯甲、刀出鞘弓上弦的护兵,他们步履沉重,眼神警惕地逡巡四周,不敢有丝毫松懈。队伍的末尾,还得跟着一队精锐骑兵压阵,马蹄声沉闷,既是威慑,也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袭击的最后力量。
饶是如此森严的戒备,那“大炎”游击营如同附骨之疽般的袭扰,依旧防不胜防。他们就像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总能找到护卫链条上最薄弱的一环。今天远远地用火箭烧你几车看似不重要、实则关乎战马体力的草料;每天深夜如同鬼魅般摸掉你落在队伍后面或是设置在高地上的孤立哨兵,尸体都给你拖走,只留下一滩暗红的血迹;又或者在你必经的狭窄路段撒上铁蒺藜,挖几个浅坑,虽不致命,却足以拖延行程,磨损士气。这些袭击单次看来,似乎并不伤筋动骨,无法一次性摧毁整支粮队,但这种钝刀子拉肉、无休无止的折磨,更让人心力交瘁。押运粮草的军官们,如今个个谈虎色变,这差事早已成了军中公认的、九死一生的“鬼门关”,谁要是被派了这活,无不自认倒了血霉,出发前甚至有人偷偷写下家书,交代后事。
这一日,时近晌午,酷烈的日头高悬中天,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阳光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疼,地面被晒得滚烫,仿佛能看见扭曲蒸腾的热浪。空气凝滞而闷热,连知了的叫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一支格外庞大的运粮队,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慢吞吞地、艰难地挪动到了距离梁山主营约莫三十里外的一处险地——“野猪洼”。
这地名听着就透着一股不祥。地貌是两段连绵起伏的土坡,夹着中间一条年久失修的黄土官道。土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纠缠的荆棘和稀疏的杂树,植被茂密,足以隐藏千军万马。中间的官道因为地势低洼,常年被雨水冲刷,变得沟壑纵横,车辙深陷,极其难行。整个地形,活脱脱一个天然生成的、请君入瓮的绝佳埋伏场所。
带队的是梁山麾下一位姓张的统制官,行伍出身,凭着实打实的军功升到此位,为人素来还算谨慎持重。他骑在一匹略显疲惫的战马上,勒紧缰绳,抬手示意队伍暂停。目光凝重地扫过两侧那寂静得有些诡异的土坡,心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阵阵发慌。这地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传令!”张统制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前军放慢速度!多派几队哨探,给我到两边山坡上仔细搜查!眼睛都放亮些!告诉弟兄们,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只要平安过了这鬼见愁的野猪洼,前头就是一马平川,晚上加餐!”
命令层层传递下去。队伍前列的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紧张地握紧了手中的兵器。几队被点到的哨探,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硬着头皮,嘴里骂骂咧咧,舞动着单刀或长枪,小心翼翼地分开茂密的野草和荆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土坡上爬去。他们瞪大眼睛,如同梳子般一遍遍扫视着所能看到的每一片灌木丛,每一棵树木背后,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然而,除了恼人的知了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坡上坡下,死寂一片。哨探们在坡顶汇合,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侥幸和放松。
“回报统制,坡上仔细查探过了,鬼影子都没一个!”哨探头目跑回来,气喘吁吁地禀报。
张统制闻言,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一直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或许,真是自己太过紧张了?他深吸一口灼热的空气,挥手下令:“好!传令全军,加快速度,尽快通过野猪洼!”
庞大的运粮队再次蠕动起来,车轮重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士兵们拖着疲惫的步伐,怀着尽快离开这鬼地方的迫切心情,加快了行进速度。
他们全然不知,就在两侧土坡那茂密得几乎不透风的灌木丛深处,几百双锐利如鹰隼、充满杀意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这些埋伏者,身上披着伪装的杂草树枝,脸上涂抹着泥浆,与周围环境几乎融为一体。
带队的头目是个黑瘦精悍的汉子,名叫陈七。他原是太湖上以打渔为生的渔户,常年与风浪搏斗,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和在山野间辨识路径的本事。投了方腊之后,因着熟悉江南水陆路径,脑子活络,作战勇猛,很快就被“箭神”庞万春看中,提拔为游击营中一名独当一面的头目。此刻,他如同狩猎的豹子般,身体紧贴着地面,嘴里叼着一根苦涩的草茎,眯着眼睛,冷静地观察着山下那支缓缓驶入死亡陷阱的粮队。在他的眼中,这支队伍不再是武装到牙齿的敌人,而是一条即将被斩断的、肥美的猎物。
“头儿,兄弟们手都痒了,动手吗?”旁边一个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后生,压低声音急切地问道,他手中紧攥着的弓弩,因为紧张和兴奋,掌心已是湿滑一片。
“急个卵!沉住气!”陈七头也不回,啐掉嘴里的草茎,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等他们的中军完全进来,看到中间那几辆用厚苦布盖得严严实实、吃重最深的大车没?那里面装着的,才是正经救命的粮食!听老子号令,谁敢提前暴露,军法从事!”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运粮队的前军,在忐忑不安中,已经快要走出野猪洼的北口。而队伍的中军,大部分车辆,特别是那些装载着核心粮秣的重车,正好完全进入了伏击圈最狭窄、最利于打击的地段。张统制骑在马上,见队伍行进顺利,一路无事,心下那最后一点警惕也渐渐放松,他甚至抬起袖子,抹了一把顺着额角流进眼睛的汗水,轻轻呼出一口气,准备催动战马,赶到队伍前面去督促。
就在这松懈与杀机转换的刹那!
趴在坡上的陈七,眼中凶光毕露,猛地吸足了一口气,胸膛高高鼓起,随即发出一声尖锐、凄厉得如同鹰隭撕裂长空般的唿哨!
“咻——啪!”
这声唿哨,如同晴天霹雳,骤然炸响在死寂的野猪洼上空!
“杀——!”
唿哨声未落,埋伏已久的杀机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咻咻咻——咻咻咻——!”
第一波,是来自两侧山坡制高点的、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箭雨!这些箭矢,带着死神般的尖啸,借助着居高临下的势能,如同泼水般,精准而狠辣地泼洒向山下那毫无防备、队形密集的粮队!游击营的士兵们训练有素,目标明确至极——专射那些手无寸铁、惊慌失措的推车民夫,以及那些虽然披甲、但此刻暴露在外的护粮兵卒!
“噗嗤!噗嗤!”
利刃入肉的沉闷声响接连响起,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战马受惊的嘶鸣!民夫们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成片倒下,护粮的兵卒猝不及防,很多人甚至没来得及举起盾牌,就被箭矢射穿了喉咙、胸膛,鲜血瞬间飙射而出,染红了黄土路面。队伍的前、中段瞬间陷入了极度的混乱,人仰马翻,哭喊声、咒骂声、垂死的呻吟声响成一片!
“有埋伏!结阵!快结圆阵!向粮车靠拢!”张统制魂飞魄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同时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刀,“当”的一声脆响,险之又险地格开一支直奔他面门而来的流矢,惊出一身冷汗。
梁山官兵到底也是久经战阵,最初的慌乱过后,在基层军官的呵斥指挥下,幸存者们开始本能地向内收缩,试图利用粮车作为掩体,举起盾牌,组成防御阵型。然而,野猪洼狭窄的地形极大地限制了他们的发挥,人马车辆拥挤在一起,反而成了更好的靶子。
还没等他们勉强稳住阵脚,第二波致命的打击接踵而至!
“轰!”“轰!轰!”
几声不算震耳欲聋、但足够骇人的爆炸声,在粮队中间位置猛地响起!黑烟夹杂着泥土和碎木骤然弥漫开来——那是游击营土制的“火药包”,用竹筒或陶罐填充火药、铁砂、碎瓷片制成,威力虽然远不如正规火炮,但骤然爆炸的声响和冲击,足以惊扰马匹,制造恐慌,更重要的是——引火!
几个火药包就在那几辆覆盖着苦布的粮车附近炸开,飞溅的火星和冲击波瞬间就引燃了干燥的苦布和下面的粮草!
“呼——!”
火苗猛地窜起,如同毒蛇吐信,迅速蔓延开来,贪婪地舔舐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
“救火!快救火!那是粮食!快啊!”张统制眼睛瞬间变得血红,额头青筋暴起,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了调。这些粮食要是没了,他就算能活着回去,也绝对逃不过军法处置!
可就在一些忠勇的士兵试图冒着箭雨冲上去扑打火苗时,第三波攻击如同疾风骤雨般降临!
“放箭!瞄准救火的!瞄准他们的军官!”陈七在坡上冷静地指挥着。
两侧土坡上喊杀声再次震天响起,更多的身影从灌木丛后站起,他们并不急于冲下山坡进行白刃战,而是利用居高临下的绝对优势,用强弓硬弩,进行精准而高效的狙杀!那些试图组织救火、或者挥舞兵器指挥士兵的军官、那些提着水桶试图靠近火源的兵卒,成了优先射杀的目标。箭矢又准又狠,几乎箭无虚发,不断有士兵在试图救火的过程中中箭倒地,惨叫着滚入火堆,或是扑倒在地,再也起不来。猛烈的远程火力,压得梁山兵卒根本抬不起头,更别提有效救火了。
“他娘的!龟孙子!只会放冷箭的鼠辈!”张统制气得浑身发抖,哇哇暴叫,彻底的愤怒压倒了恐惧,他挥舞着战刀,嘶吼道:“刀盾手!给老子冲上去!宰了坡上那群藏头露尾的王八蛋!”
一队约莫五十人的刀盾手,在死亡的威胁和军官的严令下,发出绝望的呐喊,举起盾牌,结成松散的阵型,冒着不断落下的箭矢,开始艰难地向山坡上发起冲锋。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山坡陡峭,布满了松软的浮土和滑溜的碎石,更有茂密的灌木和荆棘纠缠阻挡。刀盾手们深一脚浅一脚,冲锋的速度慢得像蜗牛,沉重的盾牌在攀爬时反而成了累赘。他们完全暴露在了游击营弓箭手的射界之内,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瞄准腿脚!射!”陈七冷冷下令。
更加精准的箭矢集中射向刀盾手们难以防护的下盘和侧面。
“啊!我的腿!”
“救命!”
不断有士兵腿部中箭,惨叫着滚下山坡,或是被同伴踩踏。冲锋的势头瞬间被遏制,还没等他们冲到半山腰,就已经伤亡了近三分之一,剩下的人也被密集的箭雨压得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进退维谷,最终只能丢下几具尸体,连滚带爬地、狼狈不堪地退回了山下官道,士气彻底崩溃。
就在梁山军徒劳地试图反击和救火的同时,野猪洼中的火势,却借着午后干燥的热风,越烧越旺,越烧越猛!噼噼啪啪的燃烧声不绝于耳,被点燃的粮车从最初的几辆,迅速蔓延到十几辆,二十几辆……冲天的烈焰翻滚着,浓烟如同巨大的黑龙,扶摇直上,遮天蔽日,连毒辣的日头都被这烟与火所掩盖。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烧焦的糊味、布料燃烧的臭味、以及人肉被炙烤的难以形容的恐怖气味。拉车的牲口早已受惊,挣脱了缰绳,拖着燃烧的车辕,发疯般地在混乱的队伍中横冲直撞,踩踏伤者,撞翻车辆,将混乱推向了极致。整个野猪洼,已然变成了一座燃烧的、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炼狱。
陈七在坡上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见火势已然失控,主要的焚烧目的已经达到,而梁山的援军可能随时会到来,他毫不犹豫,再次发出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唿哨!
“撤!”
听到命令,游击营的士兵们立刻停止了射击,如同他们出现时一样迅捷诡异,毫不恋战,迅速而有序地沿着预先勘察好的撤退路线,向后方的密林深处转移。他们动作敏捷,配合默契,几个呼吸之间,就如同鬼魅融入了阴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山坡上一些被踩倒的杂草、零星的箭矢和空荡荡的、依旧回荡着喊杀声余音的山谷。
绝望的蔓延
等到张统制终于收拢起残兵,勉强驱散了受惊的牲畜,组织起有效的人墙隔离并扑灭大部分明火之后,眼前的情景让他眼前一黑,差点直接从马背上栽下去。
清点损失的结果,更是让他喉头一甜,一口逆血险些喷涌而出。粮车被彻底烧毁、无法抢救的多达二十余辆,这意味着数以万计的粮草化为灰烬,损失惨重至极。护粮的官兵死伤近百人,其中不少是经验丰富的老兵。而被强征来的民夫,早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跑散了一大半,不知所踪。而敌人……除了山坡上留下的那些杂乱脚印和几支粗糙的箭杆,连一根毛,一片衣角都没有抓到。
残阳如血,映照着野猪洼内一片狼藉、焦黑冒烟的惨状,也映照着张统制那如同死灰般的面孔。
消息被快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梁山主营。中军大帐内,宋江看着戴宗呈上来的、详细罗列着损失数字的清单,那只握着纸张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只是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坐在下首的吴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只能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颓然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他所有的智计,在对方这种化整为零、避实就虚的残酷战术面前,似乎都失去了往日的效力。
营中的粮食储备本就开始吃紧,各营已有怨言,这一把大火,烧掉的不仅仅是救命的粮草,更是往本已捉襟见肘的补给线上,狠狠地插上了最后一刀。一股无形却无比沉重的绝望情绪,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庞大的梁山军营地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可阻挡地蔓延开来。
野猪洼的那把火,烧掉的不仅仅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更是梁山军本已摇摇欲坠的士气和那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胜利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