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院里响起了倒水声。李秀芬蹲在门口刷锅,手里的铁勺刮着锅底,发出沙沙的响。她把锅底残渣倒进旁边的桶里,又拎起暖壶往盆里倒了点热水,泡上抹布擦灶台。
赵大妈端着搪瓷缸子从屋里出来,路过井边时脚步慢了下来。她看见吴婶正弯腰在水泥池子前洗白菜,嘴里一边嘀咕:“哪有这么好的人?又是带孩子又是做饭的,图啥?林建华厂里油水多,她拿公家的东西做人情呗。”
赵大妈站住了,没吭声,把手里的缸子放在井沿上。
吴婶抬头看见她,声音压低了些:“我就是跟老蔫念叨两句,你也别当真。”
赵大妈没接话,转身朝李秀芬家门口走。她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见秀芬正低头缝一只小布鞋,乐乐在炕上爬来爬去,嘴里咿呀说着什么。屋里干净整齐,墙角堆着几块碎布头,都是补丁裁下来的边角料。
她走进去,顺口说:“秀芬,针线盒还在不?借我用用。”
“在呢,在桌上。”李秀芬抬起头笑了笑,“你要缝啥?我帮你。”
“补条裤子。”赵大妈翻出针线盒,捏了根线往灯上燎了燎,“昨儿抢修累得慌,裤腿蹭破了。”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赵大妈拿着针线盒走了。她没回自己屋,拐了个弯又去了周家。
王霞刚下夜班回来,正抱着妞妞坐在床上喂奶。赵大妈把门关上,低声问:“前两天晚上,你听见吴婶说什么没有?”
王霞皱眉想了想:“听见了。她说秀芬收留妞妞是‘别有用心’,还说双职工家庭好攀附。”
“我就知道!”赵大妈一拍大腿,“她自己不吃亏,看别人做好事反倒心里堵得慌。”
王霞叹了口气:“我也听到了。可这种话,不好往外说。人家毕竟是老邻居。”
“这还叫邻居?”赵大妈声音高了些,“吃着人家做的饭,转头就说坏话,良心让狗吃了?”
中午太阳出来了,院子里暖和了些。吴婶抱着被单到井边晾晒,把绳子绑在两棵树之间,用力扯平。她哼着小调,动作利索。
赵大妈端着一碗剩粥走出来,故意在她旁边停下。“谁家媳妇半夜三点起来熬粥喂娃?”她大声说,“谁家把腌了半年的辣白菜分给病孩子?你说人家图啥?图你背后嚼舌根?”
吴婶手一顿,扭头看她:“你说谁呢?”
“我说谁你自己清楚。”赵大妈盯着她,“秀芬帮周家带孩子,你倒说她是图好处?林建华加班回来啃窝头,省下的点心都给了孩子们,你倒编排人家拿公家油?”
吴婶脸色变了:“谁听到了?你瞎说!”
“我听到了。”王霞抱着妞妞从屋里出来,把竹篮放在地上,“前天晚上你在门口跟吴老蔫说,秀芬想攀附双职工家庭,还说她早晚要出事。”
吴婶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你吃着人家做的卤肉,转头就说这种话。”赵大妈越说越气,“那天大家围在一起吃饭,你是最后一个来的吧?碗都豁了还不敢开口,是秀芬主动给你盛的!你还记得不?”
吴婶低下头,手指抠着被单边角,指节发白。
几个邻居闻声探出头来,站在门口看着这边。钱科长在窗后放下报纸,没说话。孙桂香悄悄拉了拉孩子的手,退回屋里。
吴婶咬着嘴唇,突然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李秀芬提了个小陶罐从屋里出来了。她走到吴婶面前,把手里的罐子递过去。
“这是我新腌的糖醋苤蓝,脆口开胃。”她说,“你家老蔫胃不好,早上喝粥时配一点,能吃得下。”
吴婶愣住了,手停在半空。
“你……你怎么……”她声音发抖。
“我知道有人说了些话。”李秀芬语气平静,“可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咱们住一个院,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没个嘴快的时候。”
吴婶的手慢慢伸过来,接过罐子。她的肩膀开始颤。
“我……我不是……”她哽了一下,“我是看你们过得太好,心里不舒服。看你什么都做得好,我儿子上学都没人帮衬……我就……嘴欠……”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我对不住你,秀芬。”她低着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不该说那些话。”
赵大妈站在一旁,没再说话。王霞轻轻拍了拍妞妞的背,嘴角松了下来。
李秀芬伸手接过空盆,转身往厨房走。“井边风大,赶紧把被单晾完,别着凉。”
吴婶捧着陶罐站在原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她低头看着罐子,手指紧紧攥着边缘。
赵大妈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以后少说两句,多看两眼。秀芬这样的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下午阳光斜照进院子,各家开始准备晚饭。李秀芬在灶台前切萝卜丝,锅里烧着水。她把萝卜丝放进沸水里焯了一下,捞出来挤干水分,加盐、香油拌好,装进碗里。
王霞抱着妞妞过来帮忙摆碗筷。“你还给她送酱菜?”她小声问。
“人都有难处。”李秀芬低头搅着锅里的粥,“吴婶其实也不容易。老蔫不爱说话,儿子上学花钱,她心里急。”
“可她那样说你……”
“话出口容易,收回来难。”李秀芬笑了笑,“但我不能跟她一样。”
王霞看着她,没再说话。
赵大妈端着一盘炒豆芽走过来:“我炸了点葱花油,给你浇上。”
“谢谢赵姐。”李秀芬接过油碗,倒在菜上。
香味立刻散开了。几个孩子围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每人一小勺。”李秀芬拿勺子分菜,“多了明天就没得吃了。”
孩子们笑着跑开。
吴婶在自家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过来。她把那个陶罐放在李秀芬家门口的石墩上,里面装满了洗干净的土豆。
“我挖的。”她说,“地里还有几个。”
李秀芬点点头:“放那儿吧,晚上我收进来。”
吴婶没走,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明天……我要去市场卖鸡蛋,你要不要捎点啥?”
“不用。”李秀芬低头淘米,“你自己卖好了。”
“那……我给你留个位置。”吴婶犹豫了一下,“摊子不大,但能遮雨。”
李秀芬抬头看了她一眼:“行啊,谢谢你。”
吴婶嘴角动了动,转身走了。
赵大妈在旁边听着,咧嘴笑了。“这才像个院子的样子。”
天快黑时,林建华回来了。他推开门,手里拎着一包东西。“厂里发的劳保肥皂。”他说,“够用一阵子。”
李秀芬接过包,打开看了看。“正好,洗衣粉快没了。”
林建华蹲下来看锅里的粥。“今天又忙了一天?”
“没事。”她说,“都过去了。”
他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
晚饭后,李秀芬收拾碗筷,把剩菜倒进小盆里留着第二天热着吃。她把锅刷干净,挂在墙上,又把抹布拧干搭在灶台边。
王霞抱着睡着的妞妞路过。“我去值班室换衣服,一会儿回来接班。”
“路上小心。”李秀芬说。
王霞点点头,走了。
赵大妈在门口扫地,把落叶拢成一堆。她扫到吴婶门口时,看见那扇一直紧闭的房门开了条缝,透出一点灯光。
她没停步,继续往前扫。
李秀芬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慢擦着筷子。她的动作很轻,一根一根地擦,直到每根都干干净净。
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划破黄昏的安静。
她把筷子收进筷笼,站起来进了屋。
外头,吴婶站在窗边,手里握着那个陶罐,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罐口的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