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的寒冬,似乎将所有的酷烈都凝聚在了南阳盆地。多铎亲率的八万清军主力,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黑色洪流,浩浩荡荡抵达南阳城下,连营数十里,旌旗蔽空,鼓角相闻,那冲天的杀气,连呼啸的北风都为之凝滞。刚刚插上城头不久的蓝色“金”字帅旗,在凛冽的寒风中剧烈地抖动着,仿佛在承受着千钧重压。
金声桓站在经过紧急加固、依然可见破损痕迹的南阳城楼上,透过千里镜,冷静地观察着城外那片无边无际的敌营。清军的营垒布置得极有章法,骑兵游弋,步兵结寨,尤其是那一座座被缓缓推上前来的巨型吕公车、云梯以及数量惊人的红夷大炮、大将军炮,无不显示出多铎志在必得的决心。
“来了。”金声桓放下千里镜,对身旁的将领们沉声道,“多铎这是把压箱底的家当都搬出来了。告诉弟兄们,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南阳,就是我们为大都督府,为身后万千百姓,用血肉铸就的钢铁防线!”
“誓与南阳共存亡!”众将轰然应诺,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出老远。
多铎没有给守军太多准备时间。抵达的次日,拂晓的薄雾尚未散尽,清军阵中便响起了震天动地的战鼓声。炮击率先开始,数百门大小火炮同时轰鸣,沉重的实心弹、开花弹如同冰雹般砸向南阳城墙及外围的棱堡工事。一时间,地动山摇,硝烟弥漫,砖石碎屑混合着冻土四处飞溅,整个南阳城仿佛都在炮火中颤抖。
“隐蔽!注意防炮!”军官们嘶哑的吼声在城头工事内回荡。守军士卒依托着加固的垛口和棱堡特有的斜面墙体,最大限度地减少着伤亡。尽管如此,猛烈的炮火依然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不断有工事被摧毁,人员伤亡名单在不断延长。
炮火准备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当炮声渐歇,清军的步兵方阵在盾车和重甲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向着南阳城墙和外围棱堡发起了第一波潮水般的进攻。喊杀声、战鼓声、号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声浪。
“进入阵地!火铳手准备!”面对汹涌而来的敌军,守军迅速进入预设战位。棱堡的交叉火力设计在此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不同角度射出的铳弹和炮火,如同死神的镰刀,高效地收割着清军士兵的生命。
然而,清军实在太多了,而且极其悍勇。尤其是那些满洲甲兵,顶着守军猛烈的火力,悍不畏死地冲锋,不断有云梯搭上城墙,惨烈的肉搏战在城头各处爆发。
金声桓亲临一线,哪里战况最激烈,他的将旗就出现在哪里。他手持一杆精铁长枪,枪出如龙,连续挑翻数名攀上城头的白甲兵,厉声高呼:“稳住阵脚!长枪结阵!铳手自由射击近敌!”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清军发动了三次大规模的攻城浪潮,南阳城下尸积如山,护城河已被染成暗红色,城头多处出现险情,但始终未被突破。棱堡群像一颗颗坚硬的核桃,任凭清军如何啃咬,虽外壳破损,内核依旧稳固。
夜幕降临,清军终于暂缓了攻势。城头上,守军士卒几乎累得虚脱,许多人靠着垛口就沉沉睡去,医兵和民夫穿梭其间,抢救伤员,搬运尸体,修补工事。
“伤亡如何?”金声桓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甲胄上沾满了凝固的血污。
“禀将军,初步统计,今日阵亡七百余人,重伤三百,轻伤无数。虏军伤亡,当数倍于我。”参军低声汇报,语气沉重。
金声桓默默点头,望着城外清军营垒中连绵的灯火,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多铎绝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接下来的数日,战斗进入了更加残酷的拉锯阶段。多铎改变了战术,不再追求全线猛攻,而是集中精锐和火炮,重点攻击南阳城的几个关键节点,尤其是几处棱堡结合部以及城门。地道攻城也再次被运用,守军则以 countermine 应对,地底下的争夺同样惨烈。
南阳,这座刚刚光复的古城,每天都在承受着血与火的洗礼。城墙破损处用沙袋、门板、乃至阵亡将士的遗体匆匆填补,守军的兵力在持续消耗,物资补给虽然通过汉水艰难维持,但也开始显出捉襟见肘之势。
危急关头,来自后方的支援和策应开始显现效果。
孙铭在壁垒镇抓住清军主力西调、孔有德部围困松懈的机会,果断派出数支精锐分队,化整为零,向北渗透,频繁袭击多铎的后勤粮队。一支由五百人组成的敢死队,甚至成功焚毁了清军在郾城的一处重要粮草中转站,迫使多铎不得不分兵保护漫长的后勤线。
黄得功的水师也冒险沿淮河支流西进,虽然无法直接支援南阳,但其存在本身就对归德方向的清军构成了牵制,并且成功将一批急需的火药和医药物资,通过小艇和人力,秘密输送到了壁垒镇,再由孙铭部设法转送南阳。
更重要的是,大都督府这台战争机器全力开动。赵铁柱坐镇的匠作营日夜不停,新铸的炮管、铳管,以及成箱的定装弹药,通过组织起来的民夫队和尚未完全投入战场的新兵,冒着风雪,源源不断地送往襄阳,再由金声桓设法接应进城。沈文渊等人则竭尽全力,在控制区内征集粮草、动员民力,确保前线的生命线不至于断绝。
这些支援,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即将干涸的池塘,虽然无法立刻扭转战局,却极大地鼓舞了南阳守军的士气,让他们知道,他们并非孤军奋战,他们身后,是整个大都督府乃至无数期盼光复的华夏子民!
战斗进行到第十天,多铎发起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总攻。他投入了所有的预备队,包括他最精锐的巴牙喇护军营,亲自督战,誓言不破南阳,绝不收兵。
这一天,南阳城头化为了真正的人间炼狱。箭矢如蝗,炮火连天,双方士兵在残垣断壁间舍生忘死地搏杀。城门一度被撞开缺口,涌入的清军与守军展开了最残酷的巷战。金声桓身先士卒,带着亲兵队死死堵在缺口处,长枪折断,便拔出腰刀劈砍,刀卷刃了,便捡起地上的兵器继续战斗,浑身浴血,状若疯虎。
“为了大都督!为了南阳!杀!”他嘶哑的吼声成为了守军最后的精神支柱。
当夕阳再次将天际染红时,清军如同潮水般再次退去。南阳城,依旧在守军手中,但那面飘扬的“金”字大旗,已是千疮百孔。
金声桓拄着一柄砍得满是缺口的断刀,望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缓缓退去的敌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几步,被亲兵死死扶住。
“将军!”
“无妨……”金声桓摆了摆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望着北方,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多铎……你的三板斧,抡完了吗?我南阳……还在!”
血铸的南阳,在付出了巨大代价后,依然如同一颗顽强的钉子,牢牢钉在了中原大地上,将多铎的八万主力,死死拖在了城下。战略相持的阶段,在无尽的鲜血与牺牲中,艰难地降临了。而战争的主动权,正在这惨烈的消耗中,悄然发生着不易察觉的偏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