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城在血与火中煎熬了半月有余,城墙内外早已是一片狼藉。原本青灰色的墙砖被炮火熏得黢黑,巨大的缺口用沙袋、木石乃至冻硬的尸体勉强堵塞,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狰狞。守军的兵力已不足万人,且大半带伤,箭矢、火药储备也已捉襟见肘,每日只能依靠稀薄的粥糜和偶尔从后方冒险运入的少量粮食果腹。严寒、饥饿、伤痛以及无休无止的战斗,如同四把钝刀,不断切割着守军残存的体力和意志。
金声桓的帅府(原南阳镇台衙门)也多次被炮弹击中,残破不堪。他本人左臂缠着浸血的绷带,那是三日前率队反击时被流矢所伤,连日劳累使得伤口有些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但他依旧每日巡视城防,眼神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头狼,凶狠而执拗。
“将军,城内存粮……最多还能支撑五日。火药,尤其是用于‘破浪’炮的定装药包,已不足三日之用。”参军的声音干涩,带着绝望,“伤员太多,药材早已用尽,每日都有弟兄因伤重不治……再这样下去,不用虏兵来攻,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金声桓默默听着,目光扫过堂下诸将,人人面带菜色,眼窝深陷,但眼神中却依旧残留着不肯熄灭的火星。他知道,参军说的是事实。多铎像一块巨大的磨盘,用兵力优势和残酷的消耗战,一点点碾磨着南阳守军的生命。
“援军……武昌方面,可有消息?”一名将领嘶哑地问,这是所有人心中最后的期盼。
金声桓缓缓摇头:“大都督已有严令,命我等死守待机。援军……或许有,但绝非此刻。”他不能将林慕义密信中关于“诱敌深入,聚而歼之”的战略和盘托出,那需要绝对的保密,否则前功尽弃。他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期望和可能的牺牲,独自扛在肩上。
“没有援军,我们就靠自己!”金声桓猛地站起身,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声音却陡然提高,“想想我们为何而战!想想我们身后那些刚刚分到田地、盼着我们得胜归去的百姓!想想扬州、江阴那些死难的同胞!多铎想困死我们,我们就偏要活下去!用他的血,浇灌这南阳的土地!”
他走到地图前,指着城外几处清军兵力相对薄弱的区域:“虏军围城半月,其势已疲,警惕性必有所下降。今夜,组织敢死队,由我亲自带领,出城劫营!目标,毁其炮位,焚其粮草!即便不能成功,也要让多铎知道,我南阳守军,还有獠牙!”
“将军!您身负重伤,不可轻动!”众将大惊,纷纷劝阻。
“正是因为我重伤,才更要去!”金声桓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要让所有将士看到,他们的主将,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坐以待毙!”
就在南阳守军酝酿着决死一击的同时,远在武昌的大都督府内,林慕义正面对着沙盘,进行着最后的推演。王五带来的最新情报显示,多铎主力已被牢牢吸在南阳城下,其后勤压力与日俱增,士气因久攻不克和严寒而不断下滑。来自壁垒镇孙铭部的袭扰也愈发有效,甚至有小股骑兵已渗透至开封外围。
“时机将至。”林慕义低声自语。他等待的,就是多铎这股锐气被彻底磨平,后勤濒临崩溃,部队最为疲惫的临界点。
“帅爷,金将军那边……恐怕快撑不住了。”陈忠忧心忡忡地递上一份来自南阳的密报,上面隐晦地提及了守军极度的困难。
“我知道。”林慕义接过密报,看都未看,直接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声桓是在用性命为我们争取时间。但现在,还差最后一把火。”
他目光投向沙盘上代表江北四镇的黄色区域:“刘泽清、高杰那边,回复如何?”
王五上前一步:“回帅爷,刘泽清态度暧昧,仍在观望;高杰则已明确表示,愿受大都督府节制,但其要求保留本部兵马,并索要钱粮。”
“告诉高杰,钱粮可以给一部分,保留兵马绝无可能!让他立刻率部北上,做出威胁归德之势,牵制孔有德!若再逡巡不前,休怪本都督日后清算!”林慕义语气冷厉,“至于刘泽清……把他暗中与北虏联络的把柄,给他送一份过去!让他自己掂量!”
“是!”
“另外,”林慕义看向一直沉默的赵铁柱,“铁柱,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赵铁柱瓮声瓮气地回答:“回帅爷,按照您给的图样,第一批五十架‘飞天火鸦’(注:可视为大型火箭或原始火箭弹的代称)和配套的发射架已试制完成,威力尚可,但准头……十中一二而已。”
“足够了!”林慕义断然道,“要的不是准头,是声势,是出其不意!立刻秘密运往前线,交由……孙铭部使用!告诉孙铭,时机一到,便以此物,夜袭归德清军大营!”
一切安排就绪,林慕义最后将目光投向一直待命的黄得功:“黄帅,水师做好准备。一旦南阳战局有变,你部需立刻沿淮河疾进,直插归德背后,截断多铎退路!”
“末将领命!”黄得功抱拳,声若洪钟。
战争的齿轮,在看不见的地方,正以更高的精度和更强的力量,加速咬合。
是夜,南阳。寒风呼啸,月色晦暗。金声桓亲率五百敢死队,人人衔枚,缚刃于背,利用夜暗和残垣断壁的掩护,从一处隐蔽的排水暗道悄然潜出城外,如同幽灵般扑向清军设在城东的一处炮兵阵地和相邻的粮草堆放点。
战斗爆发得突然而激烈。敢死队以燧发短铳和震天雷开路,悍不畏死地冲入清军营垒,见人就杀,见物就烧。金声桓挥舞长刀,如同疯虎,连续劈翻数名惊醒的清军,亲自将火把扔向了堆积如山的粮垛。
烈火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夜空。清军大营顿时一片混乱。
尽管敢死队在达成部分目标后,陷入了清军重围,最终仅有数十人伤痕累累地杀回城内,金声桓也身中两箭,被亲兵拼死抢回。但这次决死的逆袭,如同一剂强心针,极大地振奋了守军士气,也让多铎暴跳如雷,更加坚定了尽快拿下南阳的决心。然而,他并不知道,他和他麾下疲惫不堪的八万大军,正一步步踏入林慕义精心布置的陷阱。
破晓之机,就在这最深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悄然孕育。当多铎因后勤被持续袭扰、侧翼受威胁而焦躁不安,当他的士兵因严寒和久战而怨声载道时,那把来自南方的、凝聚了新技术与全盘战略的利刃,已然悬在了他的头顶。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寒冷,也最接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