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一日,星期三,晴。
晨光透过昂贵的防弹玻璃,洒在陈江漓房间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却驱不散室内沉滞的低气压。
陈江漓穿着舒适的居家服,靠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手里无意识地划动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财经新闻,但他的眼神却没有焦点。
他今天没去学校。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昨夜货运站的那一幕——枪响,男人倒下,女孩崩溃的哭嚎。
那种直接、野蛮的生命消逝方式,与他平日里运筹帷幄、用资本和规则解决问题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和……无力。
刘吟霖端着两杯刚煮好的咖啡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面前。
她今天也请了假,一直陪着他。
她穿着简单的针织裙,素颜,少了几分平日的明艳,多了几分温婉。
“喝点东西吧。”她轻声说,没有多问。
她知道陈江漓需要空间消化,而她能做的,就是安静的陪伴。
陈江漓接过咖啡,抿了一口,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
“我没事。”他重复着昨晚的话,但声音里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刘吟霖在他身边坐下,看着窗外繁华的城市景象,幽幽道:“那个女孩……杨慕心,其实,我不在乎那个赌约的,只是她……她以后怎么办?”
陈江漓动作一顿,没有回答。
这也是他脑海中盘旋的问题。
~
市医院,VIp病房区。
杨慕心是在一阵剧烈的心悸中醒来的。
消毒水的味道,纯白的天花板,以及手臂上冰凉的输液触感,将她拉回现实。
她又本能的蹙眉。
紧接着,昨夜那噩梦般的记忆如同海啸般汹涌而至——冰冷的仓库,匪徒猥琐的目光,父亲提着袋子走向黑暗的背影,还有那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和父亲胸口刺目的红……
“爸……”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沙哑,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眼泪却先一步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枕头。
巨大的悲伤和负罪感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怪自己。
如果不是她犹豫着最终没有当掉那个手镯,引起了典当行老板的贪念……
如果不是她长了这样一张脸,引来了匪徒不怀好意的目光和那些污言秽语……
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死?
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几乎将她吞噬。
她甚至觉得,遭遇绑架是她的错,父亲的死更是她一手造成的。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被子,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害怕引来护士,更害怕……被隔壁病房的奶奶知道。
奶奶!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让她瞬间僵住。
奶奶刚做完手术,身体极度虚弱,还在恢复期。
如果让她知道儿子为了救孙女,被绑匪枪杀……杨慕心不敢想象那后果。
奶奶能承受得住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锥心之痛吗?
这打击会不会直接……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她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
她该怎么办?
瞒着奶奶?
能瞒多久?
爸爸的后事怎么办?
那些突如其来的问题,伴随着沉重的悲伤,几乎要将她彻底压垮。
她只是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一夜之间,天塌了两次——一次是自己的生死劫难,一次是父亲的永别。
未来的路,在她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布满荆棘的荒野,看不到丝毫光亮。
病房外,阳光明媚,六月的第一天,本该充满初夏的生机。
但对于病房内的杨慕心而言,世界只剩下了无边的灰暗和刺骨的寒冷。
她紧紧攥着被角,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除了流泪,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来宣泄这灭顶的绝望和恐惧。
~
阳光透过VIp病房厚重的窗帘缝隙,执拗地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无声无息。
杨慕心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从这残酷的世界里隔绝开。
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疼痛和一阵阵窒息般的抽噎。
父亲的脸,倒下时那双未能瞑目的、带着担忧和不舍的眼睛,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都像一把钝刀在心脏上来回切割。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她在心里一遍遍凌迟自己。
那个翡翠手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此刻在她心里却成了招致灾祸的不祥之物。
她甚至偏执地想,如果自己长得平凡一些,是不是就不会引起那些畜生的注意?
无穷无尽的自责和悔恨,几乎要将她逼疯。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和护士压低嗓音的交谈。
“……A01的家属,真是可怜……”
“嘘,小点声,她奶奶就在隔壁,刚稳定下来,千万不能受刺激……”
“……警方那边好像来人了,在办手续……”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杨慕心敏感的神经上。
奶奶!
对,奶奶!
她猛地抬起头,凌乱的发丝黏在泪痕斑驳的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她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爸爸不在了,奶奶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她必须撑住,必须守住这个秘密,至少在奶奶情况稳定之前。
她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坐起身,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头,细小的血珠瞬间渗了出来。
她踉跄着下床,双腿软得像是面条,几乎站立不稳。
她扶着墙壁,一步一步挪到病房自带的卫生间。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浮肿、眼神空洞绝望的脸,陌生得让她害怕。
她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脸颊,刺骨的冰凉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深吸几口气,试图平复那无法抑制的颤抖。
她必须伪装起来,必须戴上坚强的面具,为了奶奶。
~
与此同时,陈江漓的房间里。
刘吟霖看着沉默不语的陈江漓,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江漓,杨慕心那边……你打算怎么办?”她知道陈江漓和杨慕心的一些过往,也看得出昨晚的事对他并非全无触动。
陈江漓放下平板,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天际线,声音听不出情绪:“警方和医院会处理后续。我出面,不合适。”他的身份敏感,此刻出现在杨慕心身边,只会引来更多不必要的关注和麻烦,对那个刚刚失去一切的女孩来说,未必是好事。
刘吟霖理解他的顾虑,但还是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她现在一定很难。”同为女性,她更能共情杨慕心此刻的绝望和无助。
陈江漓没有接话,只是端起已经微凉的咖啡,一饮而尽。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里。
他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拨通了一个号码,是打给白叔的。
“白叔,联系市里最好的心理创伤干预专家。”
“以匿名的方式,给市医院VIp病房A01杨慕心账户存入一笔钱,足够覆盖她奶奶后续所有治疗、康复费用,以及……她未来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手续做得干净点。”
“另外,查一下那家典当行老板,以及昨天参与绑架的所有涉案人员的社会关系。我要知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或者潜在的风险。”
他冷静地吩咐着,用他习惯的方式去处理问题,用资源和权力去构筑一道防护墙,但这堵墙,似乎无法隔绝那萦绕在心底的、来自昨夜的一声枪响和一个女孩崩溃的哭声。
~
医院里,一位穿着制服的女警在护士的陪同下来到杨慕心的病房,神情温和而带着歉意,需要为她做更详细的笔录,并处理一些法律上的后续事宜。
杨慕心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配合着警察的询问,但她的眼神始终有些涣散,回答问题时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当被问及父亲杨建军的情况时,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哽咽,轻轻摇了摇头。
她知道,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父亲的遗体还在太平间,后事需要料理;奶奶那边需要编织一个又一个谎言去维系那脆弱的平静;而她自己,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高考近在眼前,她还有力气拿起书本吗?
六月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照不进少女被阴霾层层笼罩的心房。
这一天,对她而言,是漫长刑期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