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合资厂的验收会前夜，赵红英在质检室用放大镜观察齿轮齿根的晶界氧化层。四百倍视野里，碳化物呈断续的链状分布，像极了1975年沈阳厂那批报废的军工齿轮。她下意识摸向小腹，那里被淬火炉烫伤的疤痕突然刺痛——当年父亲就是发现这批齿轮的晶界缺陷后，被扣上“破坏军工生产”的帽子。
“验收组带着西德进口的显微硬度计。”沈雪梅摔门进来，珍珠耳坠在日光灯下晃出冷光，“他们要求现场抽检三个点位，误差超过0.5hRc就取消订单。”她将验收方案拍在桌上时，赵红英闻到了淡淡的雪花膏香，那是周建国托人从香港带的，此刻却混着齿轮油的气味刺入鼻腔。
周建国蹲在井式炉旁调整甲醇滴注管，军挎包里的老怀表突然走快了三分钟。这是父亲临终前交代的暗号：当炉膛温度达到930c时，藏在炉砖夹层里的俄文工艺手册会因为热膨胀发出特定频率的蜂鸣。他抬头望向质检室窗口，赵红英正在用砂纸打磨金相试样，脖颈弯成的弧度与二十三年前雪夜背他翻墙就医时一模一样。
暴雨冲刷着保税区柏油路。文婷抱着暗房冲洗的晶界照片冲进车间，胶靴在淬火油渍上打滑的瞬间，周建国伸手托住了她的腰。这个动作让他想起1968年，赵红英在武斗流弹中护住暗房底片的模样——那时她的腰比现在细两指，军装腰带勒出的红痕三天未消。
“林氏在验收仪器的压头上做了手脚。”文婷将照片按在渗碳炉控制面板上，1943年满洲齿轮厂的日文军标数据在晶界纹路间显形，“西德硬度计的加载速度比国标快了0.2秒，这样测出来的数值会虚高hRc1.5度。”
沈雪梅的高跟鞋声从货架后传来，周建国的手掌仓促收回。文婷军装下摆还留着他拇指的油污，形状恰似当年武斗时溅在赵红英背上的血点。那时他背着中流弹的赵红英狂奔三里地，她的血和汗浸透他后背，结痂时扯下三缕长发。
验收会现场，港商代表的金丝眼镜反射着林氏专利文件的金箔。赵红英将金相试样放入硬度计载物台时，西德工程师突然用德语嘀咕：“中国产的显微镜就像他们的工业标准一样粗糙。”周建国握扳手的手背暴起青筋，俄语脱口而出：“您的祖父1945年就是用蔡司显微镜为德军检测炮弹引信的。”
会场死寂的三秒钟里，赵红英按下硬度计启动键。压头刺入试样表面的瞬间，藏在军挎包里的老怀表突然发出930c特有的蜂鸣频率——这是父亲用莫尔斯电码教她的暗语：将加载速度调低0.2秒。表壳内侧的“嫁妆”二字在她掌心发烫，hRc60.5的数值精准定格。
沈雪梅突然掀开林氏专利证书，露出底下哈尔滨厂1972年的工艺革新奖状：“你们所谓自主研发的梯度渗碳技术，不过是把苏联wx-15型工艺里的碳势曲线镜像翻转！”她扯断珍珠项链，散落的珠子在验收报告上滚动出满洲军标数据，最后一颗正停在港商手背的劳力士表冠上。
暴雨夜，赵红英在车间角落发现被调包的加载速度控制器。周建国的军大衣裹住她发抖的肩膀时，她摸到他第三根肋骨处的弹孔——那是替她挡武斗流弹留下的。暗红色控制器外壳上，哈尔滨电炉厂1976年的生产代码在雷电中闪烁，像极了父亲临终时瞳孔里最后的光。
“当年你爸把真正的工艺参数刻在我肋骨上。”周建国抓她的手按向弹孔，疤痕下的触感是凹凸的俄文字母，“他说等我娶你那天，这就是最好的聘礼。”
淬火油槽突然沸腾，父亲用暗语编写的《晶界氧化抑制方程》在油沫中显形。赵红英蘸着油渍在周建国掌心写下第一个参数，他接续的俄文字母与她十九岁在牛棚地上划的算式连成完整公式。二十三年，这道题终于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