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任家镇却已苏醒。镇中心广场上,火把猎猎,人影幢幢。三辆经过加固、覆盖防水油布的马车已套好健骡,静静地停在广场中央,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沉默巨兽。今日,是任家镇代表团启程前往省城的日子。
得到消息的镇民们,自发地聚集在广场四周,人数远比预想的多。他们沉默着,眼神复杂地望向那支小小的车队。目光中有期盼——期盼林先生、九叔能为任家镇带来更稳固的靠山和更广阔的未来;
有担忧——省城凶险的传言早已悄悄散开;更有深深的感激与不舍。是这支队伍,尤其是队伍核心的那位年轻人,带领他们从废墟中站起,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安全和希望。几位老者挎着篮子,里面是新煮的鸡蛋和烙饼;
妇人们捧着连夜赶制的布鞋和装满水的葫芦;孩子们则睁大眼睛,看着保安队员身上那些新奇而令人安心的装备。
任发、四目道长、千鹤道长、文才站在车队最前,做最后的告别。任发用力拍了拍林轩和九叔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家里一切有我,放心!万事……以安全为重!”
四目道长咧咧嘴,想说什么轻松的话,最终只是重重抱拳:“师兄,轩儿,婷婷,早去早回!家里有我们,稳当着呢!” 千鹤道长沉稳颔首:“一路顺风,遇事谨慎。” 文才眼圈微红,低声道:“师傅,师弟,师妹,……保重。”
林轩、九叔、任婷婷、秋生及精选的六名护卫队员,已准备就绪。林轩换上了一身利落的深色旅行装,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灰色斗篷,但腰间那柄经过乌金玄铁芯重铸的桃木剑和怀中鼓鼓的装备袋,透露出此行绝非寻常。九叔依旧道袍肃穆,拂尘在手,目光沉静,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任婷婷身着便于行动的素色裙裾,发间那支“栖凤”乌金簪在晨曦微光中流转着温润的光泽,她神色平静,眼神却异常坚定。秋生和队员们则全身披挂, “雷霆”步枪用布套仔细包裹背在身后,腰佩短刃符囊,神情肃穆,站姿如松。
没有冗长的演讲,林轩环视送行的镇民和留守的同伴,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诸位乡亲留步!任家镇,就拜托大家了!我们此行,必不辱使命!” 声音清越,在寂静的清晨传出去很远。
九叔拂尘一摆,简单道:“启程。”
队员们利落地翻身上马,秋生一挥手,车队缓缓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这静谧的早晨格外清晰。车辕声、马蹄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镇民们默默地让开道路,目光追随着车队。有人开始低声祝福,声音渐渐汇聚成一片嗡嗡的声浪:“林先生保重!九叔保重!早日归来!” 几个孩子跟着车队跑了一小段,被大人喊住,站在原地用力挥手。
林轩从车窗回望,晨光熹微中,任家镇的轮廓渐渐模糊,只有高耸的观星塔尖依稀可见,镇口石碑旁,任发、四目、千鹤、文才的身影久久伫立。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责任,用力抿了抿嘴唇,收回目光,看向前方雾气弥漫的官道。
任婷婷坐在他身旁,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会回来的。” 她的手心温暖而稳定。
车队驶出任家镇地界,很快汇入南来北往的官道。天色大亮,但世界似乎并非任家镇那般宁静。
道路两旁,时而可见拖家带口、面有菜色的流民,朝着与省城相反的方向蹒跚而行。问及缘由,多是家乡遭了匪患,或闹了邪祟,田宅尽毁,不得已外出逃荒。几名护卫队员将随身带的干粮分了些给路边饿得皮包骨的孩子,引来一片感激的哭嚎。
沿途经过的几个小镇,气氛也显得压抑而紧张。镇墙加高,哨卡林立,盘查严格。酒肆茶棚里,流传着各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某地整村的人一夜之间消失无踪;运粮的商队被不明怪物袭击,货物连人啃得只剩骨头;甚至传闻有军队在边境与不明身份的武装发生冲突,死伤惨重。
“看来,外面的世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乱。”秋生策马靠近马车,低声对林轩说。他久经战阵,能从那些士兵紧张的眼神和流民麻木的表情中,嗅到战争和灾难的味道。
林轩默默点头,将这些见闻记在心里。任家镇凭借强大的防御和科学道术,暂时成了一片孤岛般的净土,但外界已是风雨飘摇。省城作为区域中心,恐怕更是各种矛盾和危机的汇聚点。
中午在一处路旁茶棚打尖时,他们遇到一队从省城方向来的行商。商队首领是个精明的中年人,见林轩等人气度不凡,装备精良,便主动搭话。
“几位爷是往省城去?唉,如今那地方,可是龙蛇混杂,不太平啊!”商人压低声音,“洋人的兵舰时不时在江面游弋,教堂盖得比衙门还气派。市面上啥人都有,拍花党的、放蛊的、耍戏法的,真真假假分不清。官府?就知道抽税拉夫,听说司令部门口天天有各地来求援的,可兵就那么多,哪顾得过来?”
他顿了顿,神秘兮兮地补充道:“最邪门的是,近来城里老出怪事。好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半夜里听到古怪的念经声,还有人说是见了海里爬上来的、浑身湿漉漉的黑影!官府查来查去,屁也没查出来。现在有点家底的,天一黑就紧闭门户,生怕惹上不干净的东西。”
“海里爬上来的黑影?”林轩心中一动,与九叔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描述,与龙泉镇古井和沿海密信中的“深渊之子”邪教特征何其相似!
就在任家镇车队跋涉的同时,数百里外的省城,又是另一番景象。
傍晚时分,夕阳将江面染成一片血红。一艘造型奇特、船身狭长、帆上绘有诡异扭曲图案的南洋商船,借着暮色,悄然驶入了省城最繁忙的漕运码头。这艘船与周围其他的货船格格不入,它过于安静,吃水线很深,却看不到多少水手活动,船体木料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暗黑色,仿佛被什么粘稠的东西浸泡过。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船艉舵轮下方,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清晰的图案:一个旋转的漩涡,中心是一只半开半阖、充满冷漠与贪婪的眼睛——正是“漩涡之眼”!
码头上的苦力和水手似乎对这艘船见怪不怪,但都下意识地远离它。几个管事模样的人快步上前,与船上放下小艇过来的人低声交谈,随后指挥工人从船上卸下一个个沉重且密封严实的大木箱,箱子上也散发着淡淡的腥咸气息。货物被迅速装上等候的马车,消失在省城纵横交错的街巷深处。整个过程高效、沉默,带着一种隐秘的紧迫感。
省城中心,一片高墙深院之内,某间烛光摇曳、熏香袅袅的书房。一个身影隐在宽大太师椅的阴影中,只能看到一只保养得极好、戴着枚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正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
桌前,恭敬地站着一位师爷打扮的中年人,正低声禀报:“……任家镇的人,今日一早已经出发,预计五日后抵达。按您的吩咐,格致书院和司令部那边,都已经打点好了,不会过于为难,但也绝不会让他们太轻松。”
阴影中的人“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玩味:“林轩……科学道术……有点意思。查清楚了吗?龙泉镇那口井,还有玄矶那个蠢货的失败,到底是不是他的手笔?”
“回老爷,八九不离十。我们安插的人回报,此子确有过人之处,非寻常道士可比。他那些古怪的器械,威力不小。而且,他似乎对……‘那边’的事情,有所察觉。”师爷小心翼翼地说。
“察觉?”阴影中的人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察觉了又如何?一只刚刚长出爪牙的幼虎,闯入这龙潭虎穴,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他若识相,或许能成为一枚有用的棋子;若是不识相……” 那只戴着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握拢,指节发出细微的脆响。
师爷躬身:“明白。那……‘真理守夜会’和南洋来的客人那边?”
“让他们先陪着玩玩。记住,水,要搅浑了,才好摸鱼。”阴影中的人挥了挥手,“去吧,盯紧了。我要知道这位‘科学道术’的传人,到底能在这省城,掀起多大的风浪。”
师爷悄无声息地退下。书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跳动,映照着阴影中那张模糊而高深莫测的侧脸,嘴角似乎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冰冷如刀的笑容。
官道上,任家镇的车队在夜色降临前,抵达了预定的驿站。这是一座官营的大车店,条件简陋,但胜在安全。队员们熟练地安排警戒、喂马、检查车辆。秋生带人将驿站内外仔细排查了一遍。
林轩和九叔站在驿站的土围子上,望着远处省城方向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朦胧的天空。那里的光芒,似乎带着一种浮躁与不安。
“师父,省城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林轩低声道。商人的话、码头的邪船、还有那深宅中未知的对手,都表明这将是一场硬仗。
九叔目光悠远:“红尘万丈,是非漩涡。然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轩儿,谨记,此去非为争强斗胜,乃为明道证心,护佑苍生。任他魑魅魍魉,我自一剑斩之。”
任婷婷安排好住宿,也走了上来,为两人披上外衣:“省城再乱,总有说理的地方。我们有备而去,见招拆招便是。”
夜色渐深,驿站周围虫鸣唧唧,更显旷野寂静。车队如同一叶孤舟,暂时停泊在这荒凉的港湾。明日,又将启程,更接近那风暴的中心。
车马萧萧,前路漫漫。任家镇的旗帜,已正式踏入了广阔而凶险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