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推开档案室的门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发黄的纸页。走廊上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他额前的碎发晃了晃。他没抬手去拨，脚步也没停，直奔驻地办公室。
赵刚正坐在桌边擦枪，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见林青脸色不对，他放下布条，把枪搁在桌上。
“查完了？”
“查完了。”林青把材料放在桌上，翻开最上面那份汇总表，“去年一共拨了七次粮，每次都有三到五个村子领不到足数。不是运输问题，是压根没发下去。”
赵刚凑近看那几张纸。上面用红笔圈出的地名连成一条线，正好贴着山脊往西延伸。
“这几个村……”他指着名单，“都在老六团的地盘边上。”
“我知道。”林青抽出一张地图铺开，“我一开始以为是底下人贪，可贪也不会这么整齐。每个出问题的村，都在他们控制区外围，再往里反而没事。这不是巧合。”
赵刚盯着地图看了几秒，“你是说，他们在拿这事试探我们？”
“不止是试探。”林青手指敲了敲桌面，“通报写的是‘全数送达’，百姓却饿肚子。中间这一截，是谁在动手脚？如果是普通办事员，不敢这么干。能压住消息、改掉记录的，只有地方上有实权的人。”
屋里安静了一下。
赵刚低声问：“军阀？”
“现在不叫军阀了，叫地方自卫联防队。”林青冷笑，“名字改了，事没变。他们以前听北洋的，现在名义上归我们管，实际上还是自己说了算。”
赵刚皱眉，“可他们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动这些小数目？几百斤米，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因为数目小。”林青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串时间，“你看这几次缺粮的时间点——第一次是咱们在南岗抓了探子那天；第二次是西坪布置竹筒阵的时候；第三次，是昨天我们发现石头标记的当晚。”
赵刚瞳孔一缩，“他们在跟我们的动作对时间？”
“对。”林青点头，“我们忙前线，他们就在后方捞好处。等我们反应过来，事情已经盖住了。要是没人查，下次就是整仓的粮被吞。再往后，税赋、征兵、治安，全都由他们说了算。”
赵刚站起身，在屋里走了两步，“可我们现在没人手去碰这个。主力都压在防线上，万一敌人今晚真来，咱们抽不开身。”
“所以不能等。”林青把几张表叠在一起，“他们敢做，是因为觉得我们顾不上。只要我们不动，他们就会越做越大。等我们回头想管，已经管不住了。”
“你想怎么查？”
“先找人。”林青坐下，“派不出正规队员，就找当地人。哪个村缺粮，就让那个村的人说话。但不能明着问，得有人悄悄进去，一家家打听。”
赵刚想了想，“熟面孔不行，容易被人盯上。得找个不起眼的，看着像走亲戚的。”
“我已经想好了人选。”林青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老李头的儿子上个月才回来，外地做工，没人认识他。他会装老实，话也不多，最适合跑这种活。”
“他肯干吗？”
“我下午就去找他谈。”林青合上本子，“就算他不愿意，也总有别人愿意。老百姓不是不怕事，是怕说了也没人听。只要我们开始查，就会有人站出来。”
赵刚沉默了一会儿，“可要是查到的是我们这边的人呢？比如哪个联络员收了钱，帮着瞒报？”
“那就处理。”林青语气没变，“谁犯事，谁负责。不管他在哪个位置。”
“可这事一旦传出去，会影响士气。”赵刚看着他，“现在大家都在防外敌，突然冒出内鬼，队伍会乱。”
“那就别传出去。”林青盯着他，“我们在明处防敌人，在暗处查自己人。两边都不耽误。等证据确凿了，再动手。快准狠，一次解决。”
赵刚点点头，又问：“如果真是军阀干的，他们会有什么反应？”
“两种可能。”林青竖起两根手指，“一是发现我们在查，立刻收手，装没事发生；二是反过来给我们制造麻烦，让我们顾不上查。”
“比如？”
“比如故意放个假情报，让我们调兵去错的地方；或者派人混进村里，搞点小破坏，嫁祸给外面的势力。让我们忙着灭火，没空翻旧账。”
赵刚咬牙，“够阴的。”
“他们就靠这个活下来的。”林青收起地图，“当年北洋倒了，他们没倒。日本人来了，他们也能两边通。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等你发现问题，他们早就换了皮。”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赵刚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你说……会不会还有别的地方也在这么干？只是我们还没发现？”
“一定有。”林青说，“一个地方能这么干，其他地方也会学。就像虫子，一只出现，说明已经有窝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可能只是冒头的那一部分。”
“那怎么办？一个个查？”
“只能一个个查。”林青打开笔记本，“先从这三个村开始。查清楚了，就能顺藤摸瓜。哪怕一天只查一个村，一个月也能扫一遍。只要我们不停，他们就睡不安稳。”
赵刚深吸一口气，“行，我陪你查。前线的事我还能撑住，每天抽几个小时给你。”
“不用你亲自跑。”林青摇头，“你帮我盯着整体情况就行。哪边风声紧了，哪边突然多了陌生人，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来安排人手，你来判断风险。”
“好。”赵刚伸手拍了下桌子，“总算有点事做了。光等着敌人动手，憋得慌。”
林青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想打？可真正的仗，有时候不在前线。你在明处打枪，我在暗处翻账本。都是战斗。”
赵刚也笑了，“那你这战斗还挺枯燥。”
“枯燥才好。”林青收起材料，“热闹的战斗，死人多。这种战斗，能把人救回来。”
他站起身，把本子塞进包里。
“我现在就去找老李头的儿子。”
“我跟你一起去。”赵刚抓起外套，“顺便看看那边的情况。”
两人走到门口，林青忽然停下。
“等等。”他说，“你先别露面。我一个人去就行。你要是跟着，容易引起注意。”
赵刚犹豫了一下，“那你小心点。”
“放心。”林青推开门，“我又不是去打架，是去串门。”
外头阳光正烈，照在土路上泛着白光。林青走出几步，身影被拉得很长。
赵刚站在门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什么，喊了一声：“林青！”
林青回头。
“要是真查到了，怎么办？”
“怎么办？”林青站定，“按规矩办。谁拦，谁就是下一个目标。”
说完他转身继续走。
赵刚站在原地没动。风吹过院子，卷起一小撮尘土。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握了握拳。
屋里桌上，那份汇总表还摊开着。被风吹动的一角，慢慢滑落到地面。
林青的脚步踩过村口的石板路，拐进一条窄巷。
巷子尽头有户人家，院门半开，晾衣绳上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他站在门口，抬手敲了三下。
门里传来拖鞋的声音。
门开了条缝，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探出来。
“找谁？”
“找李建国。”林青说，“我是他爹让我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