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呜呜呜……王爷,您就真忍心看着诚泳日后只能做个郡王吗?”
秦王妃王氏跪坐在织锦蒲团上,搂着个三岁大的男娃,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那孩子被她搂得难受,又见娘亲哭得厉害,也跟着“哇”一声嚎起来。
“闭嘴!都给本王闭嘴!”
朱公锡瘫在紫檀木圈椅里,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烦躁地挥着。
他今儿个穿了身绛紫常服,腰间玉带松了两扣,露出里头微微发福的肚腩。
“哭哭哭,就知道哭!降等袭爵是朝廷的旨意,是圣旨!你当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呢?说免就免?”
王氏抬起泪眼,妆容糊了一片:“可、可诚泳是您的嫡长子啊……他日后……”
“日后怎么了?郡王就不是王爷了?”朱公锡不耐烦地打断,“有吃有喝有宅子,照样享福!总比……总比其他人强!”
他这话说得心虚,眼神飘向窗外。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在风里晃着叶子,晃得他心里也跟着发毛。
是啊,郡王是还能享福,可那俸禄、那排场、那威风……能跟亲王比吗?
他想起自己那十五万块的罚款,心口又是一阵抽抽似的疼。
“王爷……”王氏还想再说。
“滚!”朱公锡猛地一拍扶手,“本王烦着呢!要哭回你屋里哭去,别在这儿碍眼!”
王氏身子一颤,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什么,抱起还在抽噎的朱诚泳,踉跄着退了出去。
厅里终于清静了。
朱公锡长舒一口气,瘫回椅子里,盯着头顶那盏琉璃宫灯发呆。
“降等袭爵……啧。”他咂咂嘴,心里那点侥幸又冒了出来,“好歹没直接撸了本王的帽子,还算给面子。王爷……嘿,我还是王爷。”
他自我安慰着,可一想到那十五万块白花花的银元,那点侥幸又蔫了。
“十五万啊……得卖多少地、当多少宝贝才凑得齐?”他掰着手指头算,越算越肉疼,“王文那老东西还非要现银……现银!本王府库里哪来那么多现银?”
看来只能去找慧明要,正想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丁映阳弓着身子进来,脸色不太好看。
“如何?”朱公锡坐直了些,“抓到那秃驴没?”
“回王爷……”丁映阳噗通跪倒,“广谋……跑了。臣带人搜遍了城西庄园,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只、只找到这个。”
他双手奉上一张折得工整的纸条。
朱公锡接过来,展开一看,脸顿时绿了。
纸上只有两行字,笔力遒劲,墨迹犹新:
“王爷勿忧,贫僧自有去处。今日暂别,来日必当再会。彼时风云际会,自当助王爷腾飞成龙。”
“腾飞成龙……”朱公锡手一抖,纸条飘落在地,“他、他这是要害死本王啊!”
这词儿是能随便说的吗?
让王文那些人知道了,他连郡王都没得做,只能去凤阳玩泥巴了。
“王爷息怒!”丁映阳连忙磕头,“臣已查得,广谋前些日子在凤翔暗中盘下了两家锻铁工坊,或许……是藏到那儿去了。臣这就带人过去,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
“去!快去!”朱公锡一脚踹翻旁边的矮几,上头摆的汝窑茶盏“哗啦”碎了一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王就不信了,一个秃驴还能上天入地不成?”
丁映阳连声应着,连滚爬爬退了出去。
朱公锡喘着粗气坐回椅子里,盯着地上那张纸条,越看越气,抓起来三两下撕得粉碎。
陕西巡抚衙门,后堂。
舒良翘着兰花指,慢条斯理拨弄着盖碗里的茶沫,细长的眼睛扫过在场几人:“按察使周伯翰那头,咱家今日去问了。”
“西安城内外,大小寺庙、客栈、民宅……能搜的地方都搜了,连城外乱葬岗都派人转了一圈。”
他放下茶盖,发出“叮”一声轻响。
“没影儿。那黑衣和尚,就跟地缝里钻出去的耗子似的,没了。”
王文坐在上首,捧着茶盏,老脸上没什么表情:“找不着就算了,一个野和尚,掀不起多大风浪。”
“咱们这趟差事,主要目的已经成了。等秦王府那十五万块银元送到,我们就能回京复旨。”
旁边一直沉默的于谦,这时候抬了抬眼。
他今日穿了身半旧的绯色官袍,肩头孔雀补子洗得有些发白,但脊背挺得笔直,像棵立在崖边的老松。
“这都是小事。”于谦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裁撤卫所才是大事。如今内地各镇,裁撤才进行一半,若因广谋之事再生波折……”
“于少保多虑了。”王文摆摆手,“一个和尚,能碍着朝廷大政?倒是你——”
他话锋一转,看向于谦的眼神里带了几分复杂的意味:“你如今的处境,可比那和尚麻烦多了。”
“朝中、地方,弹劾你的折子都快堆成山了。王爷和陛下虽还压着,可那些言官闹得愈发凶了,也不知能压到几时。”
于谦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小口。
“无妨。”他放下茶盏,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接孙镗案时,于某便料到会有今日。只是没想来得这般快。”
他看向王文,眼神清亮:“于某离京快一年了。朝廷……可还安好?”
王文捻着胡须,沉吟片刻:“朝廷好得很。就是……”
他瞥了于谦一眼,声音压低了些:“今年过年那会儿,你府上出了点事儿。有人想对你家眷下手,幸好没出什么问题。”
于谦点点头:“犬子于冕来信说了。听说,摄政王借此由头,设了军乐司,又推了国子监改革。”
他说到这,脸上露出一丝忧色:“也不知此举对朝廷来说,是福是祸。”
舒良摇着团扇,王文捻着胡子,于谦低头喝茶。窗外传来几声鸟叫,衬得屋里更静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文才轻叹一声:“于谦啊于谦,你这性子……真是几十年如一日。”
于谦抬眼,神色淡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罢了。”王文摆摆手,“银元的事,我盯着。你……好自为之吧。裁卫所的事,能推进多少是多少,别把自己搭进去。”
于谦没应声,只又端起茶盏,对着窗外的天光,看了看盏中澄澈的茶汤。
茶汤里映着窗棂的影子,也映着他自己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