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五年六月十五,寅时三刻。
北京城的天还蒙着一层青灰色,奉天殿外的广场上却已经乌泱泱挤满了人。
不光是殿内站着的那些个绯袍大员,连殿外丹陛上下、广场左右,都按品级黑压压立着好几百号人。
打头的是个青袍官员,胸前的鹭鸶补子浆洗得笔挺,正是景泰四年状元彭时。
“好家伙,这场面……”兵部队列里,有个年轻主事忍不住歪头跟同僚嘀咕,“比去年中秋大朝会还热闹。”
“能不热闹么?”同僚压低声音,“清丈一年半,天下田亩重新造册,这可是洪武爷之后头一遭!你看那些专员,个个眼睛发亮,就等着封赏呢!”
正说着,殿内钟鼓齐鸣。
“陛下驾到——摄政王驾到——”
朱见深一身明黄龙袍,稳步走上御阶。
他今年十三,正是蹿个子的时候,身量又拔高了一截。
眉宇间那股稚气被他悄悄藏起,换上一副刻意压着的威仪。
朱祁钰跟在他侧后方半步,依旧是一身绛紫蟒袍,好看得很。
二人落座,朝会正式开始。
“臣,胡濙——”
老太师的声音在大殿里响起,竟有种说不出的清亮。
朱祁钰抬眼看去,心里也啧啧称奇。
这老头前年冬天那会儿,几乎一只脚踏进鬼门关,家中是连寿材,典仪都在准备了。
谁承想,接手清丈之事后,这老头居然跟枯木逢春似的,一天比一天精神。
如今往殿中这么一站,背挺得笔直,脸上那点老人斑都显得红光满面。
他,还有那位定国公,这两老头现在已成了医学院的活招牌。
京师里但凡有点权势的,都在有意无意巴结医学院。
谁不盼着能像他俩一样,老而不衰,多活几年?
“——偕清丈司郎中李侃,奏报全国清丈事。”
胡濙躬身,双手捧着一卷厚厚的册子。
旁边李侃也跟着行礼,这人比一年前黑瘦了不少,但身形却是更加挺拔。
“自景泰四年春始,至五年五月终,历时一年又半。”胡濙翻开册子,声音不疾不徐,
“动员专员五百二十七人,地方佐吏、乡官逾万。踏勘州县一千四百余,核验田亩无算。”
殿内鸦雀无声。
“今,鱼鳞图册新成。”胡濙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御阶上的两人,又扫过殿中众臣,嘴角竟微微上扬,“总计登册田地——”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
满朝文武的脖子都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
“八百六十万顷。”
“哗!”
短暂的寂静后,大殿里炸开一片低呼。
尚书、阁老等高官虽提前得了风声,周围那些低阶官员却是头一回听说,难免激动起来。
“八百六十万?我记得正统年,好像只有六百多万……”
“洪武朝巅峰时,鱼鳞册上记载的,也才八百万顷吧?”
胡濙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至少耳朵灵敏许多,连这些窃窃私语都听了个清楚。
他笑着扬声道:“你们说得没错!今我大明田亩之数,已超洪武,实乃开国以来之最!”
“好!”
朱见深忍不住拍案而起,少年天子的脸上满是兴奋:“太师辛苦!李郎中辛苦!殿外诸专员,皆辛苦!”
满殿贺喜之声,顿时如潮涌起。
朱祁钰陪着笑赞一番。
但他心里却是清楚,八百六十万顷,听起来是挺唬人,实则未必尽然。
洪武年间登记在册的八百万顷,过了这七八十年,开荒的、垦田的,怎么可能只多了六十万?
天知道还有多少田亩依旧被人藏着、占着、隐在册外。
这次清丈,说是“彻底”,其实也就是把浮在水面上的冰山给摸了个大概。
水底下还有多少,实难可知。
不过……
他看了眼殿中欢腾的景象,心里那点遗憾也就散了。
能有这个成果,已经不容易了。
要知道,清丈这事,动的可是天下豪强的命根子。
这一年半里,地方上闹出的乱子、递上来的弹劾、暗地里使的绊子,堆起来能把这奉天殿填满。
胡濙和李侃能顶着这些压力,把账面做到这个数,已经是泼天大功。
“赏!”
朱见深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少年天子一挥袖:“如此大功,岂能不赏?胡太师,李郎中,上前听封!”
封赏的事,其实早几天朱祁钰和朱见深就商议好了。
胡濙是头功,可这老头已经是太师,官位顶了天,封无可封。
那就只能在“荣宠”上做文章。
“加授光禄大夫、上柱国——”
司礼太监王诚捧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
“特赐朝班独尊,位列文臣之首。赐紫金蟒袍一袭、紫檀龙头杖一柄。许见帝不拜,紫禁城内乘轿而行。”
每念一句,殿中吸气声就重一分。
等到“荫其孙胡澄为翰林院翰林,中书舍人,入文华殿行走”这句出来,好些官员的眼睛都红了。
文华殿行走,那是天子近臣,日后入阁的捷径,胡家这是要再兴旺三代啊!
当然还有封赏没念,那就是等他死后,给他谥号文正,配享太庙。
这会人看着挺健壮,可不能说了,否则就是逼他去死。
谁知胡濙听完封赏,恭恭敬敬行完礼,抬起头却说:“老臣谢陛下、摄政王厚恩。只是……老臣有一不情之请。”
朱祁钰挑眉:“太师请讲。”
“老臣那孙儿胡澄,”胡濙苦笑,“资质平庸,不善文辞。”
“二十岁勉勉强强中了举人,还是末流。之后十余年,三次会试皆不中,早已无心科举。此子……实非文华殿之材。”
满殿愕然。
还有嫌赏赐太重的?
“那太师的意思是……”朱见深也好奇了。
“老臣恳请,”胡濙躬身,“让胡澄去国子监。”
“……”
殿里静了一瞬,随即响起一阵压低的骚动。
国子监?
现在的国子监,可不是从前那个天下最高学府了!
自打去年改革之后,国子监分成了两拨。
一拨是进学馆,这才是有前途的人该去的地方。
另一拨……那就杂了。
有研究农事的,有琢磨工匠活的,有整天摆弄些稀奇古怪玩意儿的。
在正经读书人眼里,那地方跟“杂耍班子”差不了多少。
王文家的子侄,在里面搞个算学,都被视为了难得的正经人,受人夸赞。
胡太师这是老糊涂了?
他孙子再不济,送去文华殿镀层金,日后外放个知府。
混个几年,别的不说,一省布政使还不是稳稳当当?
去国子监,那不等于自毁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