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暮春,烟雨朦胧。新帝赵恒推行的“限田令”试点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层层涟漪。世家大族的抵制暗流涌动,明里以“祖制不可违”为由上书谏阻,暗里则勾结地方官吏,藏匿田契、转移资产,甚至煽动佃户闹事。皇城之内,赵恒立于紫宸殿丹陛之上,望着阶下密奏堆积如山,眉头紧锁如铁铸。
“陛下,苏御史刚从苏州传回急报。”内侍监总管李德全躬身递上密折,“陆氏家族仗着出过三位阁老,竟组织族兵冲击丈量田亩的官署,打伤了七名户部主事。”
赵恒接过密折的手指微微泛白,宣纸上陆氏族长陆敬亭的狂言刺得他眼疼:“吾家良田千顷乃太祖亲赐,竖子黄口小儿也敢觊觎?”他猛地将密折拍在龙案,霁蓝釉笔洗震得墨汁泼溅,在《农桑辑要》的封面上晕开墨梅般的污点。
“陛下息怒。”屏风后传来清越如玉石相击的女声,凤玲珑一袭月白绣竹纹宫装缓步走出,手中把玩着半枚剔透的羊脂玉佩。这位以“玲珑阁”掌控天下情报网的奇女子,总能在最棘手的时刻带来转机。她将玉佩轻搁在泼墨的书页上,墨渍竟诡异地凝结成规整的圆斑,宛如天然的墨玉扣。
“陆敬亭不过跳梁小丑,真正棘手的是江南七家互为姻亲,已成铁板一块。”凤玲珑玉指轻点案上江南舆图,七处朱红标记被金线相连,“这些家族盘根错节近百年,若强征只会引发链式反抗。”
赵恒负手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被雨水压弯的芭蕉叶:“朕调去的都是清廉能吏,为何寸步难行?”
“水至清则无鱼。”凤玲珑声音转低,袖中滑落一卷泛黄的名册,“这是玲珑阁三年来搜集的江南中等地主名录。其中有十二家虽拥田过百亩,却非世袭门阀,多是近三十年科举入仕或经商致富者。”她纤指点在名册某处,“譬如无锡秦氏,家主秦仲文是隆庆年间的探花郎,任过国子监司业,因不愿同流合污被排挤出京。此人在乡中开设义学,灾年常减免租税,颇有民望。”
赵恒接过名册,秦仲文的条陈旁粘着玲珑阁特有的朱砂批注:“庚子年江淮大水,秦家开仓放粮三千石,救活灾民两千余。其弟在礼部任主事,与陆氏因争购宋版《论语》结怨。”他眼中闪过精光:“你的意思是……”
“以石击石,两败俱伤;以玉攻石,方见其隙。”凤玲珑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尊青铜错金甗,“世家大族看似坚不可摧,实则各怀鬼胎。有的渴望挤入顶层门阀,有的与旁支积怨已久,有的则在家族利益与良知间摇摆。破天荒们要做的,便是为这些‘中等之玉’开出值得动心的价码。”
三日后,无锡秦府。秦仲文正对着《资治通鉴》批注,忽闻管家来报有京中故人到访。他推开雕花木窗,见庭院石榴树下立着位青衣小帽的书生,手中油纸伞面绘着栩栩如生的墨竹——那是当年他在国子监讲授《诗经》时独创的“雨竹图”。
“秦大人别来无恙?”书生摘下斗笠,露出凤玲珑那双洞悉人心的杏眼。她将伞柄轻旋,伞骨间簌簌落下几粒饱满的莲子,“陛下知大人素爱莲荷,特命御花园新采的‘九品香莲’种籽。”
秦仲文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颤。二十年前他因弹劾权臣被罢官时,曾在御花园莲池边对还是太子的赵恒说:“莲出淤泥而不染,可惜世间多是随波逐流之辈。”如今这几粒莲子,既是提醒,更是承诺。
“不知贵客深夜到访,有何见教?”秦仲文引她入书房,亲手烹煮雨前龙井。茶烟袅袅中,凤玲珑将一份誊抄的《限田令补充条款》推到他面前,朱笔圈出的“献田超三百亩者,其子弟可入国子监读书”一行字格外醒目。
“陆氏在苏州强占的百亩义田,原是宋代大儒朱熹的讲学之所。”凤玲珑指尖划过茶盏,激起细密涟漪,“秦大人若愿带头献田,陛下不仅将此地归还秦家复建书院,还拟在秋闱时增设‘农桑特科’,令天下寒门学子有更多进身之阶。”
秦仲文望着条款上“特科”二字,想起自己因非门阀出身,即便高中探花也难入中枢的往事。窗外夜雨敲打芭蕉,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夜,陆敬亭强买邻村良田时,那些佃户跪在雪地里哭嚎的惨状。
“破天荒若献田,陆氏必视破天荒为眼中钉。”他声音沙哑,却伸手取过镇纸下的私章。
凤玲珑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陛下许诺,待‘限田令’推行有成,将设‘农部’专管农事,首任正五品农政使,非大人莫属。”她忽然屈指轻叩桌面,书房暗格里弹出的机关盒中,静静躺着秦仲文失踪多年的妹妹的家书——当年他妹妹为避陆氏逼婚,被玲珑阁暗中送往海外求学。
半月后,无锡城爆出惊天新闻:探花郎秦仲文主动献出家产七成,将五百亩良田交予官府,并在《江南新报》发表《田者,天下之田也》的长文,痛陈兼并之害。此文如同惊雷炸响,江南士林顿时分裂。紧接着,常州吴氏、湖州沈氏等六家中等地主纷纷响应,其中吴氏甚至将祖传的三百亩沙田改为新式农场,引种暹罗稻种。
“秦仲文这老匹夫!”陆敬亭在家族祠堂摔碎了传家的宋瓷笔洗,祠堂供桌上,七家主母刚送来的庚帖散落一地——那些原本承诺联姻的家族,此刻都以“女儿染疾”为由推迟婚期。更令他心惊的是,佃户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偷偷跑到县衙询问:“秦家佃户每亩少交三成租子,还能去新学堂读书,可是真的?”
紫宸殿内,赵恒摩挲着江南送来的新稻种,凤玲珑正铺开最新的密报:七大家族已有三家出现内部分裂,湖州陈氏的二房主动揭发主家藏匿的万亩私田,换取了免于追究的特赦令。
“这便是以柔克刚之效。”凤玲珑将一枚新制的农政使银印呈到赵恒面前,印纽雕刻的嘉禾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等秋收过后,这些识时务的中等地主,便会成为陛下推行新政的最好基石。”
雨停了,月光透过云隙洒在玲珑阁送来的江南舆图上,原本连成一片的朱红标记,已被新添的十二处靛蓝圆点分割得支离破碎。赵恒忽然想起凤玲珑常说的那句话:“天下棋局,攻心为上。”此刻他终于明白,真正的帝王之术,不在于雷霆万钧的威压,而在于于无声处听惊雷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