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中宗浮沉
第一节:复位风波
神龙元年的长安,朱雀大街上的积雪刚被清扫到两侧,露出青石板路上深浅不一的车辙。从洛阳迁回的百官们还没来得及熟悉旧都的宫阙,就被一股无形的暗流裹挟着,卷入了新的权力旋涡。李显坐在太极宫的紫宸殿里,看着阶下躬身行礼的群臣,总觉得这龙椅不如洛阳的暖和 —— 或许是因为长安的冬天比神都更冷,或许是因为这满朝文武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洛阳时的热络。
“陛下,” 内侍省少监捧着一卷奏折上前,声音尖细得像冰凌,“这是吏部新拟的官员任免名单,请您御批。”
李显接过奏折,翻开第一页,就看到 “武三思 检校司空” 几个字。他的手指顿了顿,抬头看向站在武将榜首的武三思。这位表哥今日穿着绯色官袍,腰束金鱼袋,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仿佛那司空的职位本就该是他的。
“三思,” 李显放下奏折,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你刚从洛州刺史任上回来,就授这么高的职,会不会……”
“陛下!” 武三思立刻出列,躬身道,“臣深知自己才疏学浅,不敢担当此任。只是皇后娘娘说,如今朝廷初定,需得有老成持重之人辅佐陛下,臣才斗胆……”
他话没说完,殿后就传来环佩叮当的声响。韦皇后穿着一身翟衣,在宫女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李显身边,目光扫过奏折:“陛下,三思是国戚,又是有功之臣,做个检校司空有何不可?难道还要让那些外臣说陛下薄待亲戚吗?”
李显看着韦后,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后半句咽了回去。他记得在房州的那些年,韦后总是在他被噩梦惊醒时,握着他的手说:“显,别怕,有我在。” 那时他就发誓,若有朝一日重登帝位,定要让她过上最好的日子。可他没想到,这 “最好的日子”,竟会是她站在朝堂上,替他做决定。
“准了。” 他拿起朱笔,在奏折上圈了个圈。
武三思脸上的笑容更盛了,躬身谢恩时,眼角的余光扫过站在文官班首的张柬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张柬之的手指在朝笏上攥得发白。他刚从洛阳迁来长安时,还以为神龙复辟能换来李唐的长治久安,却没想短短三个月,武氏子弟就重新活跃在朝堂上,而韦皇后的权势,竟比当年的武则天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张了张嘴,想劝谏,却被身边的崔玄暐悄悄拉了拉衣袖。
退朝后,张柬之、崔玄暐、敬晖、桓彦范、袁恕己五人在政事堂的偏室聚在一起。炭盆里的火明明灭灭,映着五张凝重的脸。
“诸位都看到了吧?” 张柬之将朝笏重重拍在案上,“武三思刚回长安就授司空,韦皇后公然临朝听政,再这样下去,我们发动神龙政变,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敬晖冷笑一声:“何止是嫁衣?我看他们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踩在脚下!昨日我收到消息,武三思在洛阳的旧部,已经开始清查参与政变的禁军了。”
“清查?” 桓彦范猛地站起身,“他这是想秋后算账!当初若不是我们念及则天大圣皇帝的嘱托,留他一条性命,他早就和二张一个下场了!”
袁恕己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陛下太软弱。韦皇后说什么他都信,武三思几句谗言,他就忘了我们是怎么把他从东宫扶上龙椅的。”
崔玄暐一直没说话,此刻忽然开口:“依我看,韦皇后才是最可怕的。她不仅拉拢武三思,还让安乐公主四处活动,说要立什么‘皇太女’,这分明是想学则天大圣皇帝!”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让原本就凝重的气氛更加压抑。张柬之沉默片刻,缓缓道:“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想办法,让陛下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五人商议许久,决定由张柬之出面,借议事之机,向李显痛陈利弊。可他们没想到,消息早就通过宫中的眼线,传到了韦皇后和武三思的耳朵里。
当晚,李显在寝殿批阅奏折,韦后坐在一旁,一边为他剥荔枝,一边看似无意地说:“陛下,今日散朝后,张柬之他们在政事堂聚了很久,不知道在商议什么。”
李显头也没抬:“还能商议什么?无非是朝政上的事。”
“朝政?” 韦后放下荔枝,语气陡然变得严肃,“臣妾听说,他们是在说臣妾的坏话,还说三思哥是外戚干政,想把我们都赶出宫去呢。”
李显皱起眉头:“不会吧?柬之是忠臣,不会说这种话。”
“忠臣?” 韦后冷笑,“陛下忘了神龙政变时,他们是怎么逼宫的?连则天大圣皇帝都敢软禁,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如今他们手握实权,要是哪天真觉得陛下不顺眼,会不会再发动一次政变?”
这句话戳中了李显的软肋。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 “政变” 二字 —— 当年被母亲废黜,就是因为裴炎发动政变;这次能复位,也是因为张柬之的政变。他总觉得,那些能发动政变的大臣,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掉下来。
“那…… 该怎么办?” 他有些慌乱地问。
韦后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故意装作担忧的样子:“陛下,臣妾也不知道。只是觉得,他们权力太大,总归不是好事。不如…… 给他们升升官,让他们离开长安?这样既能保全君臣情谊,又能让陛下安心,岂不是两全其美?”
李显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点了点头:“还是皇后想得周到。”
几日后,李显在朝会上颁布旨意:封张柬之为汉阳郡王,崔玄暐为博陵郡王,敬晖为平阳郡王,桓彦范为扶阳郡王,袁恕己为南阳郡王,皆加特进,罢知政事。
旨意宣读完毕,朝堂上一片死寂。张柬之等人愣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这才明白,韦后的 “升升官”,原来是明升暗降,夺他们的实权。
“陛下!” 张柬之颤巍巍地出列,“臣等蒙陛下厚爱,封为郡王,感激涕零。只是如今朝廷初定,正是用人之际,臣等愿继续为陛下效力,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显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柬之,你年纪大了,该歇歇了。长安的冬天冷,不如去汉阳养老,那里气候暖和。”
武三思在一旁附和:“陛下说得是。五位王爷都是国之柱石,理应安享晚年。臣等定会辅佐陛下,不负王爷们的厚望。”
张柬之看着武三思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又看看李显躲闪的眼神,忽然觉得一阵心寒。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崔玄暐拉住了。崔玄暐对着他摇了摇头,眼神里写着 “大势已去”。
五人最终还是领了旨。走出太极宫时,长安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们脸上,像刀子一样疼。张柬之望着巍峨的宫墙,喃喃道:“狄仁杰大人,我们对不起您啊……”
清除了张柬之等人,韦后和武三思的势力愈发膨胀。他们在朝堂上安插亲信,将反对者一一排挤出去。有一次,监察御史崔琬实在看不下去,在朝会上弹劾武三思:“武三思与皇后通奸,秽乱宫闱,私结党羽,图谋不轨,请陛下明察!”
这话一出,满朝哗然。武三思气得脸色铁青,指着崔琬骂道:“你血口喷人!我要告你诽谤!”
李显坐在龙椅上,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看着争吵的两人,忽然想出一个 “好主意”:“崔御史,三思,你们都是朝廷重臣,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不如…… 你们结为兄弟,这事就过去了,如何?”
崔琬和武三思都愣住了。一个弹劾对方通奸谋逆,一个告对方诽谤,怎么就成了 “小事”?还要结为兄弟?
可李显已经拍板:“就这么定了!来,你们握个手。”
在李显的 “调解” 下,崔琬和武三思不情不愿地握了握手,此事最终不了了之。消息传到宫外,百姓们都笑称李显是 “和事天子”—— 不管谁对谁错,只要他出面,总能 “和稀泥”。
武三思经此一事,更是有恃无恐。他不仅在朝堂上横行霸道,还把手伸到了后宫。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偶遇韦后,竟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调笑道:“皇后娘娘今日这身衣服,比洛阳的牡丹还艳。”
韦后非但不恼,反而笑着说:“那也要看是谁在看。”
这一幕被路过的太子李重俊看到了。李重俊是李显的第三子,生母出身低微,一直不受重视。他看着武三思对皇后拉拉扯扯,看着父亲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气得浑身发抖。
“武三思!你竟敢对皇后无礼!” 李重俊厉声喝道。
武三思转过身,轻蔑地看着他:“太子殿下?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韦后也沉下脸:“重俊,不得无礼!三思是你长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李重俊看着韦后维护武三思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对亲情的幻想也破灭了。他转身离去,背影在御花园的梅树间显得格外孤寂。
回到东宫,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看着墙上挂着的《讨贼檄文》草稿 —— 那是他早就写好的,只是一直没敢拿出来。草稿上,“武三思”“韦皇后”“安乐公主” 的名字被圈了又圈,墨迹都晕开了。
“殿下,” 内侍进来禀报,“安乐公主派人来了,说要您把东宫的宝骑给她。”
李重俊猛地一拍桌子:“她凭什么?那是先帝赐给我的!”
“来人说,” 内侍低着头,声音发颤,“安乐公主说,‘太子算什么东西?将来这天下都是我的,一辆破马算什么?’”
李重俊的眼睛红了。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抓起那篇《讨贼檄文》,对心腹将军李多祚(与神龙政变的李多祚同名,为其族侄)说:“李将军,你敢不敢跟我干一件大事?”
李多祚看着太子眼中的决绝,想起自己叔父(即神龙政变中的李多祚)被武三思陷害致死的仇恨,单膝跪地:“殿下若有差遣,多祚万死不辞!”
神龙三年七月初六,夜。长安的月色被乌云遮住,东宫的门悄然打开,李重俊率领三百余名禁军,直奔武三思的府邸。
“杀!” 随着李重俊一声令下,禁军冲进武府,见人就砍。武三思正在与儿子武崇训喝酒,听到动静想跑,却被李多祚一刀砍翻在地。武崇训也被乱刀砍死,府中上下,血流成河。
“去玄武门!” 李重俊提着武三思的人头,翻身上马,“我们去清君侧,杀韦后和安乐公主!”
禁军一路冲到玄武门,守门的士兵见是太子带人,不敢阻拦。李重俊率军冲进太极宫,大喊:“韦后、安乐公主谋反,已被诛杀武三思,速来投降!”
寝殿里的李显和韦后被惊醒,吓得魂飞魄散。内侍连忙关闭殿门,召集宿卫。韦后趴在李显怀里哭:“陛下!是李重俊那小畜生谋反!您快想想办法啊!”
李显哆哆嗦嗦地说:“传…… 传旨,让羽林军镇压!”
就在这时,宫门外传来安乐公主的尖叫:“父皇!救我!” 原来她听到动静,想跑回寝殿,却被禁军堵在了半路。
李重俊看到安乐公主,眼睛更红了:“把她给我杀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宿卫统领刘景仁率军赶到,与东宫禁军厮杀起来。李重俊带来的人毕竟太少,很快就抵挡不住。李多祚战死,李重俊见大势已去,带着几个亲信往终南山方向逃去。
天亮时,李重俊被亲信杀死,首级被献回宫中。李显看着儿子的人头,又看看武三思的人头,忽然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复位才两年,就闹出这么多事 —— 杀了功臣,又杀了儿子,这江山,到底还能不能安稳?
韦后却没哭。她看着李重俊的人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对李显说:“陛下,太子谋反,牵连甚广,该好好清查一下,看看还有谁和他勾结。”
李显哪里还有主见,连连点头:“都听皇后的。”
这场 “太子谋反”,最终成了韦后铲除异己的工具。凡是不依附她的大臣,都被安上 “勾结太子” 的罪名,或杀或贬。朝堂上,再也没有人敢反对她。
安乐公主失去了丈夫武崇训,却丝毫没有悲伤,反而很快就嫁给了武延秀(武承嗣之子)。她依旧缠着李显,要做 “皇太女”,甚至说:“父皇,当年祖母能做皇帝,我为什么不能?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让母后学祖母,废了您!”
李显被女儿吓得不轻,却还是不敢答应。他知道,一旦立了皇太女,这天下,就真的要姓韦了。
这日,李显独自一人来到长安的大慈恩寺。他跪在佛像前,喃喃自语:“佛祖啊,求求您,让这江山安稳些吧。我不想再杀人了,也不想再被人杀了……”
寺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李显觉得,这阳光一点也不暖和,就像他复位后的日子,看似光明,实则处处是阴影。他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不远处等着他 —— 这场风暴,将彻底吞噬他,也将吞噬他刚刚复辟的李唐江山。
而那座矗立在乾陵的无字碑,依旧默默地看着长安的风云变幻。武则天或许早已预料到这一切,或许没有。但无论如何,她开创的时代留下的印记,仍在深刻地影响着这个王朝的走向。中宗的浮沉,才刚刚开始。
李重俊的首级被悬挂在朱雀大街的牌坊上时,长安的秋意已浓得化不开。百姓们远远地看着那颗年轻的头颅,脸上带着惊惧与茫然 —— 短短三年,从神龙复辟的欢腾到太子谋反的血腥,这座古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反复揉搓,早已没了往日的从容。
韦后站在紫宸殿的丹陛上,看着下方瑟瑟发抖的群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李重俊的叛乱不仅没能动摇她的地位,反而让她借 “清剿余党” 之名,将朝堂彻底清洗了一遍。如今,政事堂里坐着的都是她的亲信,禁军统领换成了她的表兄,连李显批阅奏折,都要先送到她的寝殿过目。
“陛下,”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李显,语气带着几分娇嗔,“今日的早朝就到这里吧?您昨日没睡好,该回去歇歇了。”
李显顺从地点点头,像个提线木偶般起身。他的目光扫过群臣,看到的都是低垂的头颅,没有一张脸敢与他对视。他忽然想起张柬之被贬前,曾跪在他面前哭着说:“陛下,韦后狼子野心,若不早除,恐蹈则天大圣皇帝晚年之覆辙啊!” 那时他只觉得张柬之老糊涂了,如今才明白,那不是糊涂,是忠心。
可一切都晚了。张柬之死在泷州的瘴气里,崔玄暐客死岭南,敬晖、桓彦范、袁恕己被活活打死在流放的路上 —— 那些曾为他披荆斩棘的功臣,都成了他脚下的尘埃。
回到寝殿,韦后屏退左右,从袖中掏出一封密信:“陛下,这是从李重俊的东宫搜出来的,您看看吧。”
李显接过密信,展开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信是相王李旦写的,字里行间竟有 “愿助太子一臂之力” 的意思。他手一抖,信纸飘落在地:“这…… 这不可能!相王是朕的亲弟弟,他怎么会勾结太子谋反?”
“怎么不可能?” 韦后捡起信纸,冷笑一声,“陛下忘了?当年神龙政变,相王也参与了。他手握京畿兵权,看着陛下懦弱,心里早就不服气了吧?李重俊不过是他推出来的棋子,真正想谋反的,是他!”
李显被说得心头发慌。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 “谋反” 二字,尤其是自己的亲人。当年母亲废他,就是因为怀疑他谋反;如今弟弟又被查出 “密信”,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那…… 那该怎么办?” 他六神无主地问。
“斩草要除根。” 韦后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相王及其五子,还有太平公主,都不能留。他们一日不除,陛下的江山就一日不安稳。”
李显猛地抬头:“不可!相王是朕的弟弟,太平是朕的妹妹,他们…… 他们不会害朕的!”
“陛下!” 韦后提高了声音,“您忘了李重俊是怎么死的?忘了武三思是怎么死的?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当年则天大圣皇帝若不是心慈手软,哪会有后来的神龙政变?”
她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李显最敏感的神经。他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龙椅的扶手,指甲缝里渗出血来。
就在这时,内侍匆匆进来禀报:“陛下,皇后娘娘,太平公主求见。”
韦后与李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韦后冷笑:“来得正好,省得我们去找她了。宣她进来。”
太平公主走进寝殿时,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她穿着一身素色披风,脸上没施粉黛,却比往日更显凌厉。“皇兄,皇嫂。” 她屈膝行礼,目光直接落在李显身上,“臣妹听说,东宫搜出了一封‘密信’,说臣弟与太子勾结?”
李显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韦后抢先道:“太平公主,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那封信上有相王的亲笔签名,难道还有假?”
“亲笔签名?” 太平公主笑了,“皇嫂怕是忘了,相王自幼体弱,连握笔都费劲,何曾写过这么工整的信?这分明是伪造的!” 她转向李显,“皇兄,臣弟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吗?他自武则天时期就潜心修道,不问政事,怎么可能参与谋反?”
李显看着太平公主,又看看韦后,嘴唇动了动:“皇妹,朕…… 朕也觉得此事有蹊跷。”
“蹊跷?” 韦后怒道,“陛下难道要偏袒他们?那李重俊的人头还挂在朱雀大街上,您忘了他是怎么喊着‘清君侧’冲进宫的?”
“够了!” 太平公主猛地提高声音,“皇嫂一口一个‘清君侧’,难道忘了,当年张柬之他们发动政变,打的也是‘清君侧’的旗号?如今您把持朝政,与武延秀(安乐公主的第二任丈夫)私通,比当年的二张有过之而无不及,难道就不怕有人再来一次‘清君侧’?”
这句话戳中了韦后的痛处,她气得脸色发白:“太平公主!你竟敢污蔑哀家!”
“污蔑?” 太平公主冷笑,“要不要臣妹把您与武延秀在御花园里的‘趣事’,说给满朝文武听听?”
韦后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地看向李显。
李显被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头都大了。他摆摆手:“好了,都别说了。相王和太平的事,先放一放,等查清再说。”
太平公主知道见好就收,躬身道:“谢皇兄明察。臣妹告退。”
看着太平公主离去的背影,韦后狠狠瞪了李显一眼:“陛下看看!这就是您的好妹妹!她分明是在威胁您!”
李显叹了口气:“算了,她毕竟是朕的妹妹。只要她不谋反,就让她去吧。”
韦后看着李显懦弱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失望。她知道,指望这个男人成就大事,是不可能了。要想效仿武则天,只能靠自己。
从那以后,韦后加快了夺权的步伐。她让安乐公主逼着李显封她为 “皇太女”,又让亲信上书,请求为她加尊号 “顺天翊圣皇后”,享受与皇帝同等的礼遇。李显虽然懦弱,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始终没有答应。
安乐公主气不过,在一次家宴上,当着李显的面,把一碗汤泼在地上:“父皇!您到底答应不答应?您要是不答应,我就让母后废了您,自己做皇帝!”
李显被女儿吓得浑身发抖,却还是硬着头皮说:“祖宗规矩,哪有女子做皇太女的?此事休要再提!”
韦后看着父女俩争吵,眼中闪过一丝阴狠。她悄悄对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内侍会意,转身退了出去。
几日后,李显在神龙殿宴请群臣。酒过三巡,韦后端着一杯酒走到李显面前:“陛下,这杯酒,臣妾敬您。愿您龙体安康,大唐长治久安。”
李显看着韦后,忽然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诡异。但他没多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酒刚下肚,他就觉得腹中剧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在绞。他指着韦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黑血,倒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至死都不敢相信,自己会被最信任的女人毒死。
殿内一片混乱。韦后却异常镇定,她走到李显的尸体旁,缓缓站起身,对惊慌失措的群臣说:“陛下驾崩了。国不可一日无君,本宫决定,立温王李重茂为帝,本宫临朝称制。”
群臣看着地上的尸体,又看看韦后冰冷的眼神,谁敢说一个 “不” 字?
太平公主得知李显驾崩的消息时,正在府中修剪梅花。她看着飘落的花瓣,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皇兄啊皇兄,我说过,让你看住韦后,你为什么不听呢?”
她放下剪刀,对心腹说:“去,告诉李隆基,该动手了。”
李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也就是后来的唐玄宗。他一直在暗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接到太平公主的消息,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景隆四年六月二十日,夜。李隆基率领羽林军,以 “诛杀韦后乱党” 为名,冲进玄武门。韦后正在寝殿里做着皇帝梦,听到动静想跑,却被羽林军堵在门口,一刀砍死。安乐公主刚梳好发髻,准备明日登基,就被乱刀砍死在镜前。武延秀、韦温(韦后之兄)等韦氏党羽,一夜之间被诛杀殆尽。
天亮时,李隆基带着韦后、安乐公主的人头,来到相王府,跪在李旦面前:“父王,请您登基,以安社稷!”
李旦看着儿子眼中的血丝,又看看那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叹了口气:“这江山,终究还是要我们李家来守啊。”
景元元年七月,李旦在太极宫登基,是为唐睿宗。他追赠李显为 “中宗”,将其葬于定陵。
定陵的墓碑上,刻满了李显的功绩,却唯独没有提他复位后的种种荒唐 —— 或许是睿宗不想让后人知道,李唐复辟后,曾有过这样一段混乱而屈辱的时光。
而李显的一生,就像一场浮沉不定的梦。他两次登基,两次被废,前半生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后半生被妻子和女儿操控,最终落得个被毒死的下场。他渴望安稳,却总被卷入权力的旋涡;他想做个好皇帝,却懦弱无能,识人不清。
朱雀大街上的血迹早已被雨水冲刷干净,可那些关于复位风波的记忆,却像长安的秋霜,深深烙印在每个经历过的人心里。张柬之的忠诚,韦后的野心,安乐公主的骄纵,李重俊的决绝,还有李显的懦弱…… 都在这场风波中,写下了各自的结局。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中宗的浮沉已成过往。但这场风波留下的教训,却时刻提醒着后来者:权力可以成就一个王朝,也可以毁灭一个王朝;而人性的贪婪与懦弱,永远是权力游戏中最危险的变量。
睿宗登基后,朝堂上又出现了新的博弈 —— 太平公主与李隆基的姑侄之争,即将拉开序幕。而定陵的墓碑,在风雨中沉默矗立,仿佛在诉说着中宗那充满无奈与悲剧的一生。
唐睿宗李旦的登基,并未让长安的风平浪静持续太久。这位一生两度登基、三让天下的帝王,性子比中宗李显还要温和,甚至带着几分与世无争的淡泊。可他身处的位置,注定无法真正置身事外 —— 朝堂的天平,早已在太平公主与李隆基之间倾斜,而他,便是那根悬在中间的秤杆。
太极宫的朝会上,太平公主总是穿着与皇后规制相近的紫袍,腰悬玉带,与睿宗并排而立,议事时侃侃而谈,语气里的威严甚至盖过了皇帝。她是武则天的女儿,骨子里流淌着与母亲相似的权谋与野心,神龙政变时她助李显复位,唐隆政变中又联手李隆基铲除韦后,两次定策之功,让她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 —— 七个宰相里,有五个是她的门生;禁军将领多是她的旧部;就连睿宗发布的诏令,都要先经她过目才能颁布。
“陛下,” 这日早朝,太平公主指着站在文官班首的姚崇,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姚相近日频繁与太子(李隆基被立为太子)议事,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臣请陛下将其贬为刺史。”
睿宗眉头微蹙。姚崇是他倚重的能臣,整顿吏治、安抚流民颇有成效,怎么就成了 “结党营私”?他看向李隆基,想听听太子的意见。
李隆基站在殿下,一身太子朝服,身姿挺拔如松。他今年二十五岁,眼神锐利,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锋芒。面对太平公主的发难,他不卑不亢地出列:“皇姑此言差矣。姚相乃国之栋梁,儿臣与他议事,无非是讨论朝政得失,何来结党之说?若只因议事便遭贬斥,日后谁还敢为朝廷效力?”
“太子这是在质问哀家?” 太平公主冷笑,“哀家也是为了陛下、为了大唐江山。当年韦后乱政,不就是因为朝臣与东宫勾结过密吗?”
“皇姑!” 李隆基的声音陡然提高,“韦后是乱臣贼子,儿臣是大唐太子,岂能混为一谈?”
朝堂上的气氛瞬间凝固。群臣低着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 谁都看得出,这已不是简单的朝堂争论,而是太子与太平公主的权力角力。
睿宗看着争吵的姑侄,只觉得一阵头疼。他摆了摆手:“好了,此事容后再议。姚相先暂且居家休养,不必入职。”
这个看似和稀泥的决定,实则是向太平公主妥协。李隆基紧紧攥着朝笏,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有再争辩 —— 他知道,如今太平公主势大,硬碰硬只会吃亏。
退朝后,李隆基回到东宫,姚崇已在书房等候。见太子进来,姚崇连忙起身:“殿下,老臣被贬事小,只是太平公主如此咄咄逼人,恐对殿下不利啊。”
李隆基坐在案前,沉默片刻,忽然问:“姚相,你说…… 当年中宗复位后,若能果断些,是不是就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姚崇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太子是在以中宗为镜,反思如今的处境。他叹了口气:“中宗陛下性情仁厚,却失之懦弱,被韦后与安乐公主裹挟,最终酿成悲剧。但殿下不同,您有勇有谋,又有唐隆政变之功,民心所向,只需静待时机。”
“时机?” 李隆基冷笑,“太平公主把持朝政,连父皇都要让她三分,这时机何时才会来?”
“快了。” 姚崇压低声音,“老臣听闻,太平公主暗中联络了羽林军将领,似乎…… 有废立之心。”
李隆基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她敢!”
“为何不敢?” 姚崇看着他,“她是则天大圣皇帝的女儿,亲眼见过母亲如何废立皇帝。在她看来,太子废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李隆基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墙外的天空。长安的冬天总是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霾。他想起唐隆政变那晚,自己率领羽林军冲进玄武门,韦后党羽的鲜血溅在他的铠甲上,温热而粘稠。那时他以为,诛杀韦后便能换来长治久安,却没想,权力的旋涡从未停歇,如今挡在他面前的,是自己的亲姑姑。
“不能再等了。” 李隆基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姚相,你即刻前往同州(姚崇被贬之地),暗中联络忠于我的将领,一旦太平公主动手,我们便先一步…… 清君侧。”
姚崇躬身领命,转身离去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去,便是生死存亡的赌局 —— 赢了,便是开元盛世的序幕;输了,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太平公主的动作比预想中更快。先天二年七月初三,她得知李隆基在暗中布局,决定提前动手。她伪造了一份睿宗的敕令,声称 “太子谋反”,调集羽林军,准备于次日清晨包围东宫,诛杀李隆基。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心腹将领王毛仲早已被李隆基策反。当晚,王毛仲悄悄潜入东宫,将太平公主的计划全盘托出。
“来得正好。” 李隆基得知消息,非但没有慌乱,反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传我的命令,立刻召集葛福顺、陈玄礼等将领,随我入宫!”
三更时分,李隆基率领三百余名禁军,像当年的张柬之、李重俊一样,再次冲向玄武门。只是这一次,他的目标不是外戚,不是权臣,而是自己的亲姑姑。
羽林军将领本是太平公主的人,见李隆基亲自率军前来,又有王毛仲在旁策应,顿时倒戈相向。李隆基没费多少力气,就控制了玄武门,随即率军直奔太平公主的府邸。
太平公主府中的灯火还亮着,她正在与心腹商议次日的行动,忽闻外面传来喊杀声,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爬上后院的高墙,想逃往终南山的寺庙避难,却被追兵堵住。
“姑姑,别来无恙?” 李隆基站在墙下,看着狼狈不堪的太平公主,语气冰冷。
太平公主看着侄子眼中的杀意,忽然笑了,笑得凄凉而绝望:“隆基,你赢了。但你记住,我们流着同样的血 —— 你今日能杀我,他日也会有人像你杀我一样,逼你退位。”
李隆基没有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禁军上前,将太平公主押了下去。三日后,太平公主被赐死在家中,她的党羽被一网打尽,朝堂为之一清。
这场姑侄相残的闹剧,最终以李隆基的胜利告终。睿宗得知消息后,没有责备儿子,只是在太极殿上颁布了一道禅位诏书 —— 他累了,厌倦了这无休止的权力争斗,只想做个安稳的太上皇。
先天二年八月初三,李隆基在太极宫登基,改元开元。登基大典上,他望着阶下山呼海啸的群臣,忽然想起中宗李显 —— 那个懦弱的父亲,那个被妻子女儿操控的皇帝,那个最终死于非命的可怜人。
他知道,中宗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性格懦弱,更是因为在权力面前失去了警惕与决断。韦后的野心、安乐公主的骄纵、武三思的贪婪,就像围绕在权力周围的毒蛇,稍不留意便会被咬噬得体无完肤。
开元元年的冬天,李隆基亲自前往定陵,祭拜中宗李显。定陵的石碑在寒风中沉默矗立,碑文中那些歌功颂德的文字,在他眼中显得格外刺眼。
“父皇,” 他站在墓前,轻声说道,“儿臣不会像您一样。这大唐江山,儿臣会守住,会让它变得比贞观、永徽年间更加强盛。”
寒风卷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远处的长安城,在晨光中渐渐苏醒,仿佛一个沉睡已久的巨人,即将睁开双眼。
中宗李显的浮沉,终究成了历史的注脚。他的懦弱与无奈,他的悲剧与教训,都化作了李隆基脚下的基石。而那场围绕复位展开的风波 —— 张柬之的忠诚、韦后的野心、安乐公主的骄纵、李重俊的决绝、太平公主的权谋 —— 都已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沉淀在历史的长河中。
只是,当后人翻开史书,读到 “中宗复位” 这四个字时,总会想起那个在权力旋涡中身不由己的皇帝,想起那段充满血腥与荒诞的岁月。它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人性的复杂,也警示着后来者:权力可以成就辉煌,也可以毁灭一切;唯有常怀敬畏之心,方能在历史的浪潮中,行稳致远。
太极宫的钟声,在开元元年的清晨响起,悠远而洪亮。这钟声,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也为中宗的浮沉,画上了一个沉重而无奈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