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在清溪村的西山坳里,医馆的油灯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将药柜的影子拉得老长,与窗外渐浓的夜色融在一起。李云谦坐在诊桌前,手里摩挲着恩师传下的那套银针,指尖冰凉的触感,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银针的针柄上刻着细密的云纹,那是恩师亲手雕琢的痕迹,当年在太医院学艺时,恩师便是握着这柄银针,教他辨认穴位,传授他针灸补泻的法门,一晃数十年过去,针身依旧莹白透亮,仿佛还留着恩师掌心的温度。
沈子瑜坐在对面,捧着一杯温热的茶水,看着他沉默的模样,没有出声打扰。白日里两人已经敲定了启程的细节,陈郎中也应下了代管医馆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当,可李云谦的心头,却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拉开一个个抽屉,动作熟稔得仿佛刻进了骨子里。甘草的甘甜、当归的辛香、柴胡的清苦,诸般药味混在一起,是他在清溪村五年的寻常岁月,也是他此生最安稳的念想。他从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小包晒干的艾草,这是春日里他带着村里的孩童去后山采的,晒得干透,点燃后能驱寒祛湿,村里老人过冬时,总爱揣上一小把;又拿出一小罐蜜炼川贝枇杷膏,是前些日子特意为张老汉熬的,膏体浓稠,甜润止咳,如今也一并装进了行囊。他还翻出一小瓶自制的消肿药膏,那是用三七、红花配伍凡士林熬制的,村里樵夫猎户时常崴脚擦伤,这药膏最是管用,他也仔细包好,塞进药箱的角落。
“这些都是给乡亲们备的?”沈子瑜的声音轻轻响起。
李云谦点点头,将艾草和枇杷膏仔细裹进油纸,放进药箱的夹层:“张老汉的咳喘入冬易犯,这枇杷膏能应急;艾草是给村里老人备的,冬日里熏一熏,能少受些寒气;那瓶消肿药膏,留给陈郎中,应付些跌打损伤的小毛病正好。”他顿了顿,又拿起诊桌上的一沓药方,那是他连夜写就的,上面记着王大嫂家孩童的健脾方、小花娘的理气活血方,还有村里樵夫崴脚后的热敷调理法,“这些药方,我都标注了用量和煎法,连服药期间的饮食禁忌都写得明明白白,陈郎中照着来,不会出岔子。”
沈子瑜看着他细致妥帖的模样,眼底泛起暖意:“云谦兄,你这是把清溪村的人,都刻进心坎里了。”
李云谦笑了笑,笑容里却带着几分酸涩。他走到窗边,推开木窗,晚风带着稻田的清香吹进来,夹杂着几声犬吠和孩童的嬉闹声。不远处的王大嫂家,窗棂里亮着灯,隐约能看见孩童蹦跳的影子,想来是退热后精神好了许多;村西头小花家的方向,也有一点微弱的光,想来是妇人已经能起身点灯了。这些细碎的烟火气,是他在清溪村最珍贵的收藏。他想起初到清溪村时,医馆还是一间破败的土屋,药柜上的抽屉缺了角,诊桌也摇摇晃晃,是乡亲们自发带着木料来修缮,张老汉帮着砌墙,王大嫂每日送来热饭,就连半大的孩子,都学着上山采草药。五年时光,他早已把这里当成了家,把乡亲们当成了亲人。
“当年离开太医院,我便想着,寻一处安稳地,守着一方人,治病救人,足矣。”李云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几分郑重,“这本《青囊秘要》,关乎医道传承,里面记载的华佗针灸秘法,能治中风偏瘫、风湿痹痛这些疑难杂症,若是落在宦官手里,怕是要就此失传,我不能坐视不理。只是此去京城,山高路远,不知何时才能归来。”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是王大嫂的声音:“李大夫,在家吗?”
李云谦连忙转身去开门,只见王大嫂提着一个竹篮,张老汉拄着拐杖跟在后面,小花也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地站在最后。竹篮里放着刚蒸好的玉米饼、晒干的野山枣,还有一双绣着艾草纹样的鞋垫,旁边还摆着几个红皮鸡蛋,蛋壳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
“李大夫,俺们听说你要出远门,特意来送送你。”王大嫂搓着手,脸上满是不舍,“这玉米饼你带着路上吃,顶饿;野山枣泡水喝,能解乏;鸡蛋是俺家鸡刚下的,你煮着吃,补补身子。”
张老汉也走上前,将一个布包塞到他手里,布包沉甸甸的,透着一股浓郁的药香:“这是俺攒了半辈子的老山参,林下生长的,年头足,你带着,路上若是累着了,嚼上两片能补补身子,到了京城,也能防着水土不服。”
小花的母亲也红着眼眶,轻声道:“李大夫,多谢你救了我,这鞋垫是我连夜缝的,针脚粗,你别嫌弃,路上穿着,脚能舒服些。”小花也仰着小脸,递上一个用草绳编的小蚂蚱,脆生生地说:“李大夫,这个给你,路上不孤单。”
李云谦看着眼前的一幕,喉头猛地一哽,眼眶瞬间发热。他接过沉甸甸的竹篮和布包,指尖触到玉米饼的温热,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融融的,又带着几分酸涩。他蹲下身,摸了摸小花的头,声音沙哑:“谢谢你,小花,这个蚂蚱,我一定好好收着。”
“诸位乡亲……”他站起身,对着众人拱了拱手,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庞,“我此去京城,少则月余,多则两三月,定会尽快归来。陈郎中医术可靠,大家若是有恙,尽管去找他,若是遇着疑难病症,便记下来,等我回来再诊治。”
“李大夫放心去吧!”人群里有人喊道,“俺们都等着您回来!”“医馆的活儿,俺们会帮陈郎中照看的!”夜色渐深,乡亲们渐渐散去,临走前还反复叮嘱他路上保重。医馆里又恢复了宁静,李云谦将竹篮里的东西一一归置妥当,野山枣装进布囊,玉米饼用油纸包好,鸡蛋小心地放进药箱的隔层,那双绣着艾草的鞋垫,他贴身放好,还有那个草编的小蚂蚱,被他摆在了药箱的最上层。他又将那沓药方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一笔一划都写着他的牵挂。
沈子瑜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云谦兄,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李云谦点了点头,吹灭了油灯。月光透过窗棂,洒在药柜上,洒在诊桌上,也洒在他的身上。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耳边仿佛还回响着乡亲们的话语,眼前晃动着那些熟悉的笑脸。他想起王大嫂家孩童退烧后甜甜的笑容,想起张老汉咳喘减轻后舒展的眉头,想起小花娘能下地走路时眼中的光亮,这些画面,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闪过,温暖而清晰。
他知道,此去京城,前路未卜。宦官当道,朝堂暗流涌动,《青囊秘要》的下落不明,此行定然充满艰险。可他更知道,作为一名医者,传承医道,救济苍生,是他毕生的使命。恩师的教诲犹在耳畔,“医者仁心,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他握着那套银针,指尖渐渐有了力气。
窗外的月光愈发皎洁,清溪村的夜色静谧而安详。李云谦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道:等着我,乡亲们。等着我,清溪村。待我寻得医书,定当归来,守着这满院药香,守着这一方水土,守着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