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薄雾如纱,将清溪村笼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鸡啼声次第划破静谧的晨色,李云谦是被院外的脚步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时,窗外的天已泛出淡淡的鱼肚白,药馆的窗棂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沾湿了糊窗的棉纸。
他起身披衣,指尖触到枕边的银针,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神志瞬间清明。昨夜辗转反侧的疲惫还凝在眉峰,他揉了揉眉心,推门走出卧房,便见沈子瑜正站在院心,手里提着一个捆扎妥帖的行囊,晨光落在他青布长衫的肩头,染出一层柔和的金边。
“醒了?”沈子瑜转过身,唇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我去灶房温了粥,配着你昨日腌的酱菜,正好填填肚子。”
李云谦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院角的药圃。青嫩的薄荷顶着露珠,艾草的茎叶舒展着,还有几株赤芍,叶片上沾着的雾气,在晨光里渐渐凝成水珠滚落。这些都是他亲手种下的,从初到清溪村时的几株药苗,到如今郁郁葱葱的半亩药圃,五年时光,竟在这一草一木间刻下了深深的印记。他蹲下身,指尖拂过一片赤芍的叶子,冰凉的露水沾在指腹,带着草木的清冽气息。赤芍入肝经,能清热凉血、散瘀止痛,村里妇人行经腹痛时,他总爱用它配伍当归、生地,疗效素来稳妥。昨日临行前,他还特意给村西的张寡妇留了一剂加味四物汤,叮嘱她每日辰时煎服,连服七日便可缓解经期瘀滞之痛。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妇人焦急的呼喊:“李大夫!李大夫在家吗?”
李云谦闻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便见村东的刘二嫂抱着三岁的幼子,额上满是汗珠,脸色苍白得厉害。那孩子蜷缩在母亲怀里,小脸涨得通红,嘴唇却泛着青紫,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
“这是怎么了?”李云谦眉头一蹙,伸手探向孩子的额头,滚烫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他又握住孩子的手腕,指尖搭在寸口脉上,脉象浮数而促,分明是外感风寒引发的急惊风。“怕是夜里受了凉,又积食化热,引动了肝风。”
沈子瑜也连忙上前,帮着将母子二人让进院里。李云谦快步走进诊房,从药箱里取出银针,又从抽屉里翻出一小包羚羊角粉——这是他前年在山中偶遇老猎户所得,磨成粉后专治小儿惊风,平日里舍不得用,只留着应急。
他让刘二嫂抱着孩子躺在诊床上,指尖拨开孩子额前的碎发,找准百会穴,捏起一根银针,捻转刺入三分。紧接着又在印堂、人中、合谷三穴分别施针,手法快而准,银针刺入肌肤时,孩子竟没有哭闹,只是喘息稍稍平缓了些。“惊风发作,先以针刺开窍醒神,再用羚羊角粉冲服平肝熄风。”李云谦一边说着,一边取过一个小碗,倒了些温水,将羚羊角粉撒进去搅匀,又从药柜里抓了一钱薄荷、二钱蝉蜕,让沈子瑜去灶房煎成一碗清汤。
“薄荷辛凉,能疏散风热,蝉蜕甘咸,可凉肝熄风,二者同煎,能辅助缓解孩子的热象。”他叮嘱刘二嫂,“等会儿先喂羚羊角水,半个时辰后再喝药汤,每日三次,连服两日。若是孩子今夜能安睡,明日再找陈郎中复诊即可。”
刘二嫂抱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孩子,眼眶泛红,哽咽着道谢:“李大夫,真是多亏了你!你都要启程了,还劳烦你……”
“医者救人,不分何时。”李云谦摆摆手,又取过纸笔,写下一剂调理脾胃的方子,“孩子脾胃虚弱,平日里要少食油腻甜腻之物,这方子是健脾消积的,让陈郎中照着抓药,煎服五日,能固本培元。”
送走刘二嫂,晨光已经穿透薄雾,洒在药馆的青石板上。灶房的粥香袅袅飘来,混着酱菜的咸香,勾得人腹中饥肠辘辘。两人相对而坐,白瓷碗里的粥熬得软糯稠厚,热气氤氲着往上飘。沈子瑜没多言语,只安静地替他添了一碗粥,目光落在他腕间系着的香囊上——那是小花昨日塞给他的,用彩色的丝线绣着歪歪扭扭的艾草纹样,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叶,散着淡淡的药香。
“行囊都收拾妥当了,”沈子瑜搁下碗筷,指了指墙角的药箱,“你那套银针,我用软布裹了三层,放在药箱最里层,免得路上颠簸损坏。还有那些药方,也一并收在贴身的夹层里了。”
李云谦嗯了一声,低头喝着粥,喉间却有些发堵。他想起昨夜乡亲们送来的玉米饼、野山枣,想起那双绣着艾草的鞋垫,还有那个草编的小蚂蚱,此刻都安安稳稳躺在行囊里,沉甸甸的,全是牵挂。他又想起方才刘二嫂抱着孩子的模样,想起这五年里在清溪村诊治过的每一个人——张老汉的咳喘、王大嫂的产后虚损、小花娘的瘀血气滞,桩桩件件,都像是刻在心头的印记,清晰得如同药圃里的一草一木。
饭后,两人并肩走出医馆。晨光渐盛,薄雾散去,清溪村的轮廓愈发清晰。稻田里的禾苗泛着青绿,溪边的垂柳枝条轻拂,几个早起的孩童在村口追逐打闹,看见李云谦,都停下脚步,脆生生地喊着“李大夫”。
李云谦笑着挥手,眼角却微微泛红。他走到陈郎中家门前,敲了敲门。陈郎中应声开门,身上已经穿好了那件浆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还拿着一本泛黄的医书。“云谦啊,”陈郎中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去吧,医馆的事有我盯着,村里人的小病小痛,我还能应付。若是真有疑难杂症,我便记下来,等你回来诊治。”
“劳烦陈兄了。”李云谦拱手作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递了过去,“这里面是我整理的几个急症方子,还有些炮制好的药材,若是遇上高热惊厥、跌打损伤的急症,可应急用。其中治蛇虫咬伤的雄黄解毒散,需用黄酒调敷,内服外用双管齐下;治中风闭证的苏合香丸,我只备了三丸,需慎用,务必辨证清楚再给药。”
陈郎中接过布包,郑重地揣进怀里:“你放心,我定当妥善保管,照方施治,绝不马虎。”
村口的大槐树下,已经聚了不少乡亲。王大嫂提着一个布兜,快步走上前,往他手里塞了几个热乎乎的煮鸡蛋:“路上带着吃,补身子。”张老汉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递过一个小瓷瓶:“这是俺泡的药酒,祛风散寒的,路上若是受了寒,喝上两口能舒坦些。这药酒是用当归、红花泡的,你懂医理,知道分寸。”小花躲在母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看见李云谦,又把那个草编的小蚂蚱往他手里塞了塞,生怕他落下。
李云谦一一接过,指尖触到鸡蛋的温热,触到药酒的醇厚,眼眶终是忍不住泛红。他对着众人深深作揖,声音沙哑:“诸位乡亲,此番远行,云谦定当早日归来。陈兄医术扎实,诸位若是有恙,尽管找他,若是遇上疑难病症,便记下药性、症状,等我回来再细细诊治。”
“李大夫一路顺风!”
“俺们等着您回来!”
此起彼伏的叮嘱声在村口回荡,晨光穿过槐树叶的缝隙,落在李云谦的肩头,也落在他手中的药箱上。沈子瑜提起行囊,轻声道:“该启程了。”
李云谦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村庄,看了一眼炊烟袅袅的医馆,看了一眼站在槐树下的乡亲们,转身踏上了官道。晨露沾湿了他的布鞋,带着泥土的清香,身后的清溪村渐渐远去,而前路漫漫,肩上的药箱沉甸甸的,装着药材,装着银针,装着乡亲们的牵挂,更装着他未竟的医道使命。
他握紧了手中的药箱把手,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那是恩师传下的物件,也是他此生的执念。风拂过耳畔,带着远方的气息,李云谦抬眼望向官道尽头,目光坚定。此去京城,纵有千难万险,他也要寻回《青囊秘要》,让华佗的针灸秘法重见天日,不负恩师教诲,不负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