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员外郎周正的官船抵达云州港时,正赶上矿场出铁。远处山坳里腾起的烟柱又粗又黑,顺着海风飘过来,空气里都带着股铁腥味。码头上依旧忙碌,但那股子热火朝天的劲头里,似乎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紧绷感。
周正四十出头,白面短须,穿着崭新的六品鹭鸶补子,腰杆挺得笔直,带着二十多个穿着工部号衣的工匠和书办下了船。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码头上堆积如山的木箱——那是准备运往北境的蜂窝板半成品,箱子上用红漆刷着“云州格物监制”的字样,旁边还有工匠在清点数目。
“大人,您看……”身后一个老工匠低声道,“那些箱子用的木料都是上好的松木,防潮防蛀,光是这包装,就不便宜。”
周正嗯了一声,没说话。他来之前得了秦永泰的叮嘱——“多看少说,莫要强求,更莫要与陈野冲突”。可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工部才是天下工匠正统,什么时候轮到云州这蛮荒之地耀武扬威?还“不传之秘”,朝廷要学,是看得起你!
府衙照例派了小吏迎接,引着他们往驿馆去。路上,周正看到了更多让他皱眉的景象:街道干净,商铺林立,行人衣着朴素但面色红润,不少孩童在街边嬉戏,手里居然拿着木制的小船、小炮模型,上面也刻着齿轮徽记。
“这云州……”周正忍不住道,“倒是有些不同。”
引路的小吏陪笑:“都是托陈国公的福,矿场、船坞用工多,大家有活干,有饭吃,日子就好过了。”
到了驿馆安顿下,周正立刻派人往总堂递帖子,言明“奉旨观摩北境军械制备,学习先进技艺,请陈国公行个方便”。
帖子递出去,石沉大海。
等了半天,傍晚时分才有个穿皮围裙的年轻工匠过来回话,说话倒是客气:“国公爷正在冶炼工坊督工,实在抽不开身。国公说了,各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了。明日一早,请各位大人直接去工坊‘考察’,咱们云州不藏私,该看的都给看。”
周正脸色有些不好看:“陈国公……架子不小啊。”
年轻工匠挠头笑:“大人误会了,是真忙。北境那边催得急,五十门炮、一千块板子、还有那什么‘甲型弹’,都得在两个月内赶出来。国公爷这几日吃住都在工坊,人都瘦了一圈。”
话说到这份上,周正也不好发作,只能挥挥手让工匠退下。
第二天一早,周正带着人来到冶炼工坊。还没进门,热浪就扑面而来,夹杂着铁水、焦炭、汗水的混合气味。八座高炉全开,火焰舔舐着炉膛,映得整个工棚一片通红。工匠们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油汗淋漓,动作却麻利得很,投料、鼓风、出铁、铸模……流水般顺畅。
陈野果然在。他蹲在一座高炉旁,跟个老工匠比划着什么,手里拿着根铁钎子,身上那件皮围裙被火星烫出好几个洞,脸上抹得黑一道灰一道。见周正来了,他才站起身,随手抹了把脸,结果越抹越黑。
“周员外郎,来了?”陈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怠慢了怠慢了,实在是脱不开身。您看,咱们这儿正赶工呢。”
周正拱手:“国公辛苦。下官奉旨前来观摩学习,还望国公不吝赐教。”
“好说好说!”陈野大手一挥,“沈先生!徐先生!过来一下,工部的大人们来了,给介绍介绍!”
沈括和徐元亮从另一边小跑过来,两人也是一身灰土,眼镜片都模糊了。沈括推了推眼镜,有些拘谨地行礼:“下官沈括,见过周大人。”
徐元亮更实在,首接问:“周大人想先看哪部分?冶炼?铸造?还是加工?”
周正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坊,想了想:“听闻云州有新式‘膛线炮’,下官想先看看炮管加工。”
“成!”陈野爽快道,“小徐子,你带周大人去加工区。沈先生,你跟我来,蜂窝板工坊那边有点事。”
分工明确,毫不拖沓。周正心里那点被怠慢的不快,被这高效率冲散了些。他跟着徐元亮来到工坊另一头的加工区,这里相对安静,但更显精密。十几台大小不一的机床在运转,有的在车削炮管外壁,有的在钻孔,最里面那台最大的机器,正是“膛线拉制台”。
此刻,拉制台前围着五六个工匠,正在更换一根断裂的拉刀。徐元亮解释道:“这是第三台拉制台,专门加工三寸口径的守城炮管。拉刀损耗大,平均拉三根炮管就得换一次刀。”
周正走近细看。那拉刀有小臂粗细,通体黝黑,但断口处闪着暗银色的金属光泽,质地显然不凡。他带来的工部老工匠凑上前,用手指摸了摸断口,又掂了掂旁边待用的新拉刀,眼中露出讶色:“此刀……分量极沉,绝非普通精铁。”
徐元亮点头:“加了特殊合金,更硬更韧。但‘蓝焰铁’炮管更硬,对耗还是大。”
“合金?”周正捕捉到这个词,“何种合金?”
徐元亮笑了笑:“这个……涉及格物院的一些试验配方,不太方便细说。周大人若感兴趣,可以看看加工过程。”
说话间,新拉刀装好了。工匠启动绞盘,齿轮咬合,拉刀开始缓慢旋转,向着固定在另一端的炮管内壁推进。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火星西溅。炮管内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了一条均匀的螺旋凹槽。
周正带来的工匠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他们见过工部匠作监拉制鸟铳膛线,那是用特制的“拉刀”手工一点点刮出来的,费时费力,精度还难以保证。眼前这机器,这速度,这精度……
“此机……一日能加工几根炮管?”周正声音有些发干。
“顺利的话,两台机器,一日四根。”徐元亮道,“但刀具损耗大,废品率也不低。目前成品率大概七成。”
周正默默算账:一天西根,五十根炮管得十三天,这还不算废品损耗。再加上铸造、组装、调试……两个月期限,确实紧张。
看完加工区,周正提出想看看“蜂窝板”制作。徐元亮又带他们来到工坊另一侧,这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宽敞明亮的大棚里,坐着五六十个女工,每人面前一个木架,手里拿着特制的钩针和“蓝焰铁”细丝,正在飞快地编织。铁丝在她们手中如同柔软的棉线,交错穿梭,逐渐形成规则的蜂窝网格。
旁边还有几个女工在往编好的网格里填充烧制好的陶粒,再用特制的防火油剂浸泡,最后用铆钉固定背板。整个过程安静、有序,女工们手法娴熟,甚至能一边干活一边低声说笑。
周正带来的一个老工匠忍不住凑近看,想伸手摸那铁网,被一个中年女工抬眼瞪了一下:“这位师傅,手下仔细,这铁丝锋利,别刮了手。”
老工匠讪讪收回手,仔细看那女工手上的钩针——那针头居然也是铁制的,打磨得极光滑,针鼻处还有个小卡槽,显然是特制的工具。
“这些女工……都是云州本地人?”周正问。
“大多是矿工、船工的家眷。”徐元亮道,“以前在家做做缝补,现在来工坊干活,按件计工钱,手快的,一天能挣二十文,不比男人下矿挣得少。”
周正沉默。工部匠作监也有女工,但多是做些缝纫、浆洗的杂活,何曾见过这样精密的手艺?更让他心惊的是,这些女工显然经过专门训练,手法统一,质量稳定——这意味着云州有一套完整的培训和质量管理体系。
中午,陈野在工坊食堂“招待”周正一行。食堂是新建的大棚子,摆了十几张长条桌凳。饭菜简单:大盆的炖杂鱼、糙米饭、咸菜,还有每人一碗飘着油花的菜汤。工匠们端着碗,或蹲或坐,吃得呼噜作响。
周正坐在陈野对面,看着碗里那几条黑乎乎的不知名海鱼,有些下不去快子。陈野却吃得香,连鱼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
“周大人,别嫌弃,咱们这儿就这条件。”陈野抹抹嘴,“北境那边,连这都吃不上呢。”
周正勉强夹了块鱼肉,入口腥咸,但确实顶饿。他慢慢吃着,忽然道:“国公,下官今日所见,云州技艺确实精湛。只是……工部此次奉旨‘学习’,若只看得皮毛,回去难以交差。不知那‘膛线拉刀’的合金配方、‘蜂窝板’防火油的调配,可否……”
“周大人,”陈野放下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膛线炮、蜂窝板,是咱们云州上下几千号人,砸了不知多少银子、试了不知多少次才弄出来的吃饭家伙。朝廷要用,咱们没二话,按契约办事。可要是想把根子都刨走……”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那得加钱。或者,等战后‘学费’谈妥了,咱们派人去工部,手把手教,包教包会。现在嘛……北境催得急,咱们得先紧着保命的活儿干。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周正被噎得说不出话。陈野这话,合情合理,却把“技术保密”摆在了明面上——你想学核心技术?可以,但得另外掏钱,而且得等。
下午,周正又提出想看“戊七-甲型”火药的制备。这次陈野首接摇头:“周大人,那玩意儿危险,制备过程稍有差池就得炸。沈先生他们试验的时候,都隔着百步远用机关操作。您要真想看,等这批送去北境的货制备好了,包装的时候远远瞅一眼成品就成。”
碰了三个软钉子,周正脸色有些难看。但他也看明白了,在云州,陈野说了算,而陈野的底线很清楚——面上活儿随便看,核心机密免谈。
傍晚回到驿馆,周正带来的工匠们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着今日所见。
“那拉膛线的机器,巧!真巧!齿轮传动比算得精准,进给均匀!”
“还有那些女工编的铁网,那钩针的设计就透着巧思!咱工部怎么就没人琢磨这些?”
“关键是人家这管理——分工明确,流水作业,质量控制……咱们匠作监还是一家一户的老法子。”
周正听着,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意识到,云州厉害的不仅仅是几样新式武器,而是这套从采矿、冶炼、加工到组装的完整体系,以及那股子蓬勃的、要把事情做好的“活气”。这是工部那些暮气沉沉的作坊比不了的。
夜里,周正独自在房中,铺开纸笔,开始起草给工部的第一份观察报告。他写得很艰难——既不能贬低云州技艺(那是打工部的脸),又不能过分夸赞(那显得工部无能),还要给日后“学习”留下余地。
而此刻的总堂里,陈野正听着黑皮的汇报。
“雾岛外围观察点确认,昨夜雾中有船只进出,灯光信号复杂,不像只有‘黑帆商会’一家。”黑皮低声道,“‘混海蛟’判断,那里可能是个多方势力共用的黑市中转站。另外,月圆夜就是明晚,是否按原计划监视?”
“监视,但不行动。”陈野道,“现在北境的活儿要紧,海上先放一放。告诉‘混海蛟’,把进出船只的特征、信号规律记下来,尤其是往扶桑、琉球方向的。”
黑皮点头:“还有一事。北境赵铁柱托南下的商队捎来口信,说咱们送去的箭矢和伤药己经收到,杨总兵……很感激。另外,匈奴左贤王部前锋己到阴山北麓,与边军哨所发生小规模冲突。北境那边,催得更紧了。”
陈野走到墙边,看着北境地图。阴山离边关还有二百里,但匈奴骑兵来得太快了。
“告诉沈括和鲁大锤,明天开始,所有工坊三班倒,人歇机器不歇。五十门炮、一千块板子,四十天内必须完成。‘戊七-甲型’那边,我亲自去盯着。”
窗外,月已近圆,清冷的月光洒在云州港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明晚的雾岛,北境的烽烟,工部的窥探……所有暗流,都在这片月光下悄然涌动。
而陈野知道,他能做的,就是握紧手里的“铁火”,在期限到来前,把该掏的东西,实实在在地掏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