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戒律疑
三号擂台上的结果,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少林寺,其影响远超一场普通小比的胜负。
“玄心”这个名字,在短短时间内,从无人问津的“愚钝”代名词,一跃成为了所有僧众口中热议的焦点。只是这一次,议论声中少了往日的嘲讽与轻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惊疑、猜测,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能以一声诡异断喝,瞬间逆转战局,将实力不俗的玄寂震得心神失守,一招败北——这绝非寻常武学,更非一个内力微末、资质驽钝的弟子所能施展!
玄心能清晰地感受到周围目光的变化。走在寺中,无论他去往何处,总有无形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审视,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以往对他爱答不理的同门,此刻相遇,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复杂,有人远远避开,有人则试图上前搭话,旁敲侧击他“顿悟”的细节。
对于这些,玄心一律以沉默应对。他依旧每日去藏经阁洒扫,依旧沉默寡言,只是那挺直的脊梁和眼眸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沉静光芒,让人无法再将他与过去那个颓丧卑微的身影重叠。
藏经阁内,不语僧依旧在扫地,“沙沙”声永恒不变。他甚至没有就玄心擂台上的表现多问一句,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这方寸之地的寂静无关。但玄心能感觉到,老僧那看似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似乎比以往停留得更久了一些。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小比结束后的第三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少室山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
戒律院首座,玄苦大师的禅房内,灯火通明。
玄苦大师年约五旬,面容古拙严肃,法令纹深深刻在嘴角两侧,显得不怒自威。他身形高大,即使静坐蒲团之上,也给人一种山岳般的压迫感。他执掌戒律院多年,以铁面无私、恪守清规着称,眼中最是容不得沙子。
此刻,他面前躬身站立着两人。一人正是败于玄心之手,伤势初愈,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玄寂。另一人,则是戒律院的执事僧,玄难。
“首座师伯!”玄寂的声音带着不甘与愤懑,他强压着怒气,将当日擂台上的情形,尤其是玄心那一声诡异断喝带来的感受,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弟子与他交手,起初他内力稀松平常,身法也仅是勉强躲闪,绝无可能短短数日便有如此进境!那一声怪响,绝非我少林正道武学!直震得弟子神魂颠倒,内力涣散,这……这分明是邪魔外道惑人心神的手段!”
玄苦大师闭目静听,手指缓缓捻动着一串深褐色的念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在听到“邪魔外道”四字时,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待玄寂说完,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两道冷电,看向一旁的玄难:“玄难,你当日也在场,有何看法?”
玄难恭敬合十,沉声道:“回首座,玄寂师侄所言,关于玄心内力修为与那音波功法的突兀,基本属实。据弟子事后询问在场多位师兄弟,皆言那一声断喝,虽不响亮,却直透心神,令人不适。弟子翻查藏经阁武学目录,我少林音波功法虽有‘狮子吼’、‘佛门梵唱’等,但皆需深厚内力根基,且声势浩大,与玄心所施展的凝练诡异之风,大相径庭。”
他顿了顿,继续道:“此外,弟子暗中观察玄心近日行踪,他除日常洒扫藏经阁外,常独自前往后山僻静处,一待便是数个时辰,行踪隐秘。其内力气息,虽竭力内敛,但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精纯而灼热,确非我少林基础内功‘易筋经’的中正平和之路数。”
玄寂迫不及待地补充道:“首座师伯!此子入门以来,资质平庸,人所共知!短短时日,判若两人,若非修炼了某种速成邪功,岂能如此?他定是心怀叵测,潜入我寺,图谋不轨!请师伯明察,将其拿下,严加审问,以免玷污我佛门清净之地!”
玄苦大师沉默了片刻,禅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少林立寺千年,以正祛邪,以戒律己。凡修行之路,皆需循序渐进,根基稳固。玄心此子,内力修为与武学进境,确与常理不合。”
他目光扫过玄寂和玄难:“然,戒律院行事,需讲证据,不可仅凭猜测便妄下定论,更不可贸然对门下弟子动用刑罚,寒了众僧之心。”
“玄难。”玄苦大师下令。
“弟子在。”
“即日起,加派人手,严密监视玄心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前往后山之时,务必查清他究竟在修炼何种功法,与何人接触。但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玄难凛然遵命。
“玄寂。”
“弟子在!”玄寂精神一振。
“你既与他有隙,更需谨言慎行,不可再主动挑衅生事。此事,戒律院自有主张。”
“……是。”玄寂虽有不甘,却也不敢违逆。
“下去吧。”玄苦大师挥了挥手。
两人躬身退出禅房。
室内,只剩下玄苦大师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暮色,眉头紧锁。他捻动念珠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不语师叔……”他低声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常年居于藏经阁、身份超然却又行事莫测的师叔身影。玄心是由不语师叔带回寺中,此事若真与邪术有关,不语师叔是否知情?亦或是……
他摇了摇头,将纷乱的思绪压下。无论如何,维护少林清誉,铲除邪魔隐患,是他身为戒律院首座不可推卸的责任。
“若真修邪术,无论背后有何缘由,都绝不能容于少林!”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光。
……
翌日,清晨。
玄心如同往常一样,早早起身,前往藏经阁。然而,就在他踏入藏经阁院门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的、被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丝,悄然掠过他的心头。
他脚步未停,面色如常地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庭院。但体内的内力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运转了一丝,感知被提升到极致。
没有发现具体的人影,但那被监视的感觉,却如同附骨之疽,隐隐存在。来自院墙外的树影后?还是更远处某座殿阁的飞檐下?
他不动声色,继续着每日的劳作。擦拭佛像时,他能感觉到,暗处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仿佛要将他运转内力时最细微的气息变化都记录下来。
午后,他再次前往后山那处隐秘的修炼之地。
这一次,他走得比往常更慢,感知如同无形的触角,向四周蔓延。果然,在他进入竹林之后,远远地,至少有两道极其微弱、却无法完全掩盖的气息,如同鬼魅般缀在了后方。
戒律院的人……终于来了吗?
玄心心中冷笑。他早就料到,自己如此反常的表现,必然会引来寺中高层的注意,尤其是掌管清规戒律的戒律院。
他走到那处熟悉的崖下空地,并未立刻开始修炼《金刚微言》,而是盘膝坐下,假装调息。暗处的气息也随即停下,潜伏下来,如同等待猎物露出破绽的毒蛇。
时间一点点过去。
玄心能感觉到,那暗处的监视者极为耐心,气息收敛得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若非他内力特殊,感知远超同侪,恐怕根本无法察觉。
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里修炼《金刚微言》了。这门功法运转时的内力波动与音波震荡,太过独特,一旦被捕捉到,几乎就等于坐实了“修炼邪术”的嫌疑。
但就此离去,又显得心虚。
他心念电转,忽然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开始演练那套他一直“愚钝”的韦陀掌。只是这一次,他刻意将体内那灼热精纯的内力,以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走火入魔般的方式,强行灌注到掌法之中。
只见他掌风时而凌厉逼人,将地上的落叶卷得狂舞,时而又骤然溃散,动作变形,显得极不协调,甚至偶尔会故意让内力在经脉中岔乱一下,发出一两声压抑的闷哼,脸上也配合地露出痛苦挣扎之色。
他演练得极为“努力”,也极为“艰难”,仿佛一个无法完美控制突然暴涨内力的幸运儿,正在艰难地摸索和适应。
暗处,那两道微弱的气息似乎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疑惑。
玄心足足“挣扎”演练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满头大汗(部分是故意逼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脸上带着疲惫与一丝“困惑”,转身离开了后山。
在他离去后不久,两道灰色的身影如同轻烟般从藏经阁方向飘然而至,落在了不语僧面前,正是玄难与另一名戒律院弟子。
“太师叔。”玄难恭敬行礼。
不语僧依旧慢悠悠地扫着地,头也不抬。
玄难将今日监视所见,详细禀报,尤其是玄心在后山那看似努力却混乱不堪的演练。
“……其内力确然不俗,但运转极其晦涩,时强时弱,难以掌控,更与韦陀掌刚柔并济之意全然不符,倒像是……像是无法驾驭突然获得的力量,以致走火入魔之兆。至于那音波功法,今日并未施展。”玄难最后总结道,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确定。
不语僧听完,手中扫帚未停,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
“继续。”
玄难与那名弟子对视一眼,躬身应道:“是。”随即悄然退去。
藏经阁内,再次只剩下“沙沙”的扫地声。
不语僧缓缓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书架,望向了玄心离去的方向,那古井无波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微光。
“驾驭力量,亦需智慧……痴儿,戒律院的网已撒下,你待如何?”
而已经回到禅房附近的玄心,感受着那依旧隐隐存在的窥视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戒律院的视线如影随形。
他这场“破戒”修行,注定无法再平静。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从水下,浮出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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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