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佛魔之辩
破屋之内,月光如霜,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
玄心的话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这方寸之地回响——“此乃‘真’!是真性情,真慈悲,真勇气!”
苏墨染怔在原地,肩头伤口处传来的暖意与耳边这石破天惊的论断交织在一起,如同冰与火在她心湖中猛烈碰撞。她自幼生长于魔教,听惯了弱肉强食的法则,看惯了尔虞我诈的伎俩,“真”这个字,在圣教之中几乎是一种奢望,甚至是一种取死之道。她早已习惯了用层层伪装包裹自己,将真实的情绪、真实的念头深深埋藏。可此刻,这个年轻的僧人,却将她那在背叛与挣扎中痛苦抉择的行为,定义为“真”。
这评价,太重,也太……温暖。
她微微仰起的头,下颌线条绷紧,努力抑制着鼻尖的酸涩与眼底的热意。良久,她才缓缓低下头,目光复杂地重新落在玄心脸上,那眼神深处,有什么坚固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真……”她再次轻喃,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带着几分苦涩,几分释然,“和尚,你可知,在我圣教之中,‘真’往往意味着愚蠢和死亡。”
玄心收回手掌,那温和的内力也随之敛去。他双手自然垂落,目光平静地迎向她:“阿弥陀佛。然而,正是这份‘真’,让施主在关键时刻,选择了背离杀戮,面向生灵。此一念,便是菩提种子,胜过万千虚妄的诵经礼拜。”
“菩提种子?”苏墨染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可笑声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幽幽叹息,“可我终究是魔教圣女,手上沾的血,并不比那些追杀我的人少。和尚,你说佛魔之别,不在身份,而在心念。那我问你,一个满手血腥的魔头,只因一时心软,做了一件好事,便能抹去过往的罪业,立地成佛吗?那地狱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她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对自身命运的拷问,也带着对玄心那套理论的质疑。这是萦绕在她心头最大的迷障,也是横亘在两人身份之间,最现实的鸿沟。
玄心并未立刻回答。他缓缓踱开两步,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悠长。破屋外,夜风呜咽,更添几分寂寥与深邃。
“施主可知,何为‘佛’?何为‘魔’?”玄心停下脚步,背对着苏墨染,声音沉稳,仿佛不是在回答,而是在阐述一个古老的道理。
苏墨染倚着廊柱,静静听着。
“佛者,觉也。魔者,迷也。”玄心转过身,目光清澈如井中月,“一念觉悟,烦恼即是菩提;一念迷失,菩提亦成烦恼。佛与魔,并非截然对立的两端,而是众生心性的一体两面。”
他抬手指向自己的心口:“贪嗔痴慢疑,五毒炽盛,遮蔽本心,便是魔障丛生。戒定慧,勤修不辍,扫除迷障,便能显发佛性。施主,你扣下信物,阻止战火,此一念,是贪,是嗔,是痴?还是慈悲,是智慧,是勇毅?”
苏墨染沉默。她当时心中只有一片混沌的悲凉与不甘,并未细想那么多,只是本能地觉得,不该如此。
“此一念,非是五毒,而是良知未泯,是慈悲初显。”玄心自问自答,语气肯定,“这便是你心田中,佛性的萌芽。它或许微弱,但真实不虚。”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过往罪业……阿弥陀佛,业力如影随形,因果不虚,自然不会因一念之善便彻底勾销。然而,佛门亦讲‘忏悔’与‘修行’。真心忏悔过往之非,发愿断恶修善,并以实际行动弥补,便是消业的过程。地狱的存在,是警示,也是给迷失众生一个终极的惩戒与反思之所。但佛法的根本,不在于惩罚,而在于度化与解脱。”
“立地成佛,并非指一瞬间便成就无上正等正觉,而是指在觉悟的那一刹那,心性与佛相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从此,踏上了由迷转悟、由魔向佛的道路。这条路,或许漫长,布满了荆棘与考验,但方向既明,便不再是沉沦。”
玄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在这寂静的夜里,如同清泉,洗涤着人心底的尘埃与迷茫。
“施主,”他目光恳切地看向苏墨染,“你问我,满手血腥能否因一念之善而成佛。贫僧无法替你回答能否,但贫僧可以告诉你,那一念之善,便是你脱离魔道、走向光明的开始!是你于无边黑暗之中,为自己点亮的一盏心灯!若因过往罪业深重,便连这初萌的善念也一并否定,那才是真正断绝了自身的佛缘,永堕魔道!”
“佛魔之别,确在一念之间。这一念,是你选择沉溺于过去的杀戮与黑暗,还是选择抓住此刻的良知与光明,并以此为基础,一步步走下去,去忏悔,去弥补,去重新定义你未来的生命。”
苏墨染彻底沉默了。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感觉玄心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她心中那把沉重而锈蚀的锁。过往的岁月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那些她曾执行过的冷酷任务,那些死在她手上或间接因她而死的人,那些教中灌输给她的、弱肉强食即是天理的信条……与今夜她扣下信物时的决绝,与眼前这和尚平和却坚定的目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一直以为,自己踏上这条背叛之路,是孤独的,是绝望的,前方唯有更深的黑暗。可这个和尚,却告诉她,她点亮了一盏心灯,她找到了一个方向。
这说法,太过美好,美好得让她几乎不敢置信。
“可是……方向?”她抬起头,眼中迷茫未散,却多了一丝探寻,“就算如你所说,我有了方向。可前路何在?魔教不会放过我,正道也不会容我。天下之大,何处是我这‘向佛’的魔女容身之处?”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深深的疲惫与茫然。
玄心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如同迷途羔羊般的无助,心中轻轻一叹。他知道,道理易讲,路途难行。尤其是对于苏墨染这般身份敏感、处境危险之人。
“前路何在?”玄心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他抬头,透过屋顶的破洞,望向那方深邃的夜空,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闪烁,“路,不在天上,不在他人脚下,而在施主你自己的心中,在你的每一步选择之中。”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墨染,眼神中没有丝毫的回避与畏惧:“魔教追杀,便设法周旋,或寻隙反击;正道不容,便以行动自证,而非空言。施主精通毒术医术,身负武功,难道除了依附魔教或求得正道认可之外,便别无他法存于天地之间了吗?”
“阿弥陀佛。”他双掌合十,声音沉静而有力,“贫僧乃少林弃徒,亦被视为离经叛道之辈。如今,不也依旧行走于这天地之间?所谓容身之处,非是他人赐予,而是靠自身去闯,去证,甚至……去创!”
“去创?”苏墨染眸光一闪。
“然也。”玄心点头,“若世间无净土,何不自辟一方?若正道不明,何不以行动昭示何为正道?这并非易事,或许穷尽一生也难见成效,但至少,问心无愧,方向未偏。这,便是修行,便是你从‘魔’走向‘佛’的道路。”
破屋之内,再次陷入寂静。
苏墨染低头,看着自己纤细却沾染过鲜血的手掌,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自己的过去与未来。玄心的话,为她推开了一扇从未想过的窗户。原来,道路还可以这样走?原来,身份的枷锁,或许可以从内心开始打破?
她忽然觉得,肩头的伤口不再那么痛了,心底的沉重也似乎减轻了几分。尽管前路依旧迷茫,危机四伏,但至少,在这一刻,她看到了一丝微光,听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训导的声音。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玄心,眼神中的迷茫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抹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和尚,”她轻轻开口,语气不再是之前的讥讽或脆弱,而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你这些话,是佛法,还是……只是你玄心一个人的道理?”
玄心闻言,微微一愣,随即坦然一笑。这一笑,冲淡了他眉宇间常存的沉静,竟有几分清风拂山岗的疏朗。
“阿弥陀佛。佛法无边,贫僧所学不过沧海一粟。所言所行,自是依据佛法根本,但经由贫僧之口,难免带有贫僧自身的理解与印证。施主可将其视为,一个行走在破戒路上的僧人,对佛魔之辨的一点……私见。”
“私见……”苏墨染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实的、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弧度,“你这私见,倒是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和尚们,听起来……更让人愿意信服几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愈发深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来:“天快亮了。”
玄心也感应到了外界气息的变化,点了点头:“此地仍非久留之地。施主接下来有何打算?”
苏墨染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那批军械的信物还在我手中,幽冥卫未能得手,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必须尽快离开金陵,找个安全的地方,再从长计议。”她看向玄心,眼神复杂,“和尚,你……要回你的少林吗?”虽然知道他已被逐出,但她还是下意识地问了出来。
玄心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东方,那里是嵩山的方向,却又不止是嵩山。“贫僧尚有未尽的因果,需在红尘中行走。或许……你我所求的‘净土’,未必不能在行走中遇见。”
他没有明说同行,但话语中并未将彼此的道路彻底割裂。
苏墨染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中微微一动,却没有点破。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将那盛有“碧凝散”的玉瓶收回怀中。
“那么……后会有期了,玄心师父。”她第一次,用上了“师父”这个带着敬意的称呼,虽然语气依旧有些别别扭扭。
玄心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苏施主,保重。”
两道身影,一僧一俗,一男一女,在这破晓前最黑暗的时刻,于残破的宅院中分离,各自融入不同的方向,奔赴未知的前路。
然而,一场关于佛与魔的辩论,一颗悄然种下的菩提种子,却已深植于心,将在未来的风雨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