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赠匕别
破晓的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悄然浸染着天际,驱散着浓重的夜色。金陵城从沉睡中缓缓苏醒,远处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嚣,与这废弃宅院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玄心与苏墨染并肩立于残破的院门前,一夜的生死搏杀、坦诚相对,让两人之间那层身份的隔膜薄如蝉翼,却又微妙地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
苏墨染肩头的血迹已干涸,凝结在紫色的衣料上,如同暗色的刺绣。她脸上的疲惫未消,但那双妩媚的桃花眼中,却重新凝聚起往日的锐利与灵动,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一点难以言喻的东西,是了然,是决然,亦或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
“便在此别过吧。”苏墨染率先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慵懒腔调,却少了几分刻意撩拨,多了几分干脆利落,“金陵已是是非之地,多留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玄心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苏施主所言极是。前路漫漫,还请万事小心。”
苏墨染看着他这副波澜不惊、仿佛昨夜种种皆已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知怎的,心头莫名生出一丝烦闷。她忽然上前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近到玄心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药香与独特体味的复杂气息。
“和尚,”她仰起脸,眸光流转,带着几分审视,又带着几分戏谑,“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对我说?比如,劝我放下屠刀,找个尼姑庵了此残生?或者,叮嘱我莫要再滥杀无辜?”
玄心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微微一怔,但并未后退。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依旧清澈平静,摇了摇头:“阿弥陀佛。路在施主自己脚下,如何抉择,贫僧无权置喙,亦不信空言劝诫有何益处。至于杀伐……贫僧只望施主,能常怀昨夜扣下信物时的那份心境。”
常怀那份心境……苏墨染心中默念,那份在黑暗中挣扎求索,最终遵循良知的心境么?她深深看了玄心一眼,这和尚,不说教,不评判,只是点明关窍,将选择的权力和责任,完完全全交还给她自己。
这种尊重,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量。
她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带着三分释然,三分自嘲,还有四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不再多言,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个仅有巴掌长短的物事,被一方色泽暗沉、触手冰凉的天蚕丝锦缎仔细包裹着。她动作轻柔地揭开锦缎,露出一柄短匕。
匕首的鞘是某种不知名的暗红色木材所制,纹理细腻如肌,色泽温润,仿佛经年累月被鲜血浸润而成,又似女子梳妆台上那方最心爱的胭脂盒。鞘身并无过多纹饰,只在尾端镶嵌着一颗米粒大小、浑圆剔透的深紫色宝石,在熹微的晨光下,折射出幽冷迷离的光泽。
整柄短匕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美感,既精致,又危险。
苏墨染将短匕托在掌心,递到玄心面前。
“此匕名为‘胭脂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是我弱冠之年,以三种世间奇毒、七种怨地瘴气,辅以心头之血,淬炼了整整四十九日方成。匕出如泪落,见血封喉,中者无救,便是内力通玄之辈,也难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玄心目光落在“胭脂泪”上,即使隔着锦缎,他也能感受到那匕首散发出的阴寒刺骨、怨毒缠绕的气息。这绝非佛门弟子该沾染之物。
他微微蹙眉,正要开口拒绝。
苏墨染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抢先一步说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尚,莫要推辞,也莫要与我说什么佛门戒律,杀生造业!”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心,语速加快:“你昨夜也看到了,这江湖,远比你想象的更加险恶,更加不讲道理。那些幽冥卫,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他们不会因为你有慈悲心肠,就对你手下留情!你武功虽怪,内力虽纯,但终究……太过心慈手软!”
“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你这般性子,孤身行走江湖,若无雷霆手段护持,只怕寸步难行,甚至……不得善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担忧,“这‘胭脂泪’,你拿去!非是让你主动戕害生灵,而是留作最后保命、绝境反击之用!它毒性虽烈,但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若因持有利器便心生恶念,那是持器者之过,而非利器本身之罪!”
这番话,如同连珠箭般射出,掷地有声。她将世间最歹毒的毒刃,与“护持慈悲”、“用之正则正”的道理联系在一起,听起来荒谬,却又带着一种残酷的现实逻辑。
玄心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言,终究是咽了回去。他明白,苏墨染此举,并非是要引诱他破戒堕落,恰恰相反,这是她在自身难保的处境下,所能想到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保护他的方式。
这份赠予,背后是她混迹魔教多年得出的血泪教训,是她对江湖险恶的深刻认知,更是……她一份沉甸甸的、不知如何安放的关切。
他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那柄名为“胭脂泪”的短匕上。那暗红的鞘,那幽紫的宝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淬炼它的主人曾经的痛苦、挣扎与决绝。
良久,玄心缓缓伸出手,并非直接去接那匕首,而是双手掌心向上,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托住了苏墨染握着匕首的手腕下方。他的动作轻柔而郑重,带着一种接纳与承诺的意味。
“阿弥陀佛。”他低声诵了一句佛号,声音低沉而清晰,“施主赠匕之意,贫僧……领受了。”
苏墨染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与那“胭脂泪”的阴寒截然不同的温暖,手腕微微一颤,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仿佛终于落地。她松开手,那柄承载着无尽毒性与她复杂心绪的“胭脂泪”,轻轻落在了玄心摊开的掌心中。
入手一片冰寒,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骨髓。与此同时,玄心脑海中,那沉寂了许久的【破戒僧系统】骤然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似乎对这柄凝聚着极致“恶”与“怨”的毒刃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应,但并未给出任何明确的提示。
玄心没有多看,依样用那方天蚕丝锦缎将“胭脂泪”仔细包裹好,并未将其放入僧袍宽大的袖袋,而是郑重地贴身收在了内襟靠近心口的位置。这个动作,让苏墨染的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和尚,”她看着他将匕首收好,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却又似乎多了点什么,“记住我的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若……若他日听闻我苏墨染伏诛某处的消息,也不必为我念经超度。”
她顿了顿,扬起下巴,露出一抹混合着骄傲与凄然的笑容:“我这一生,是魔是佛,是善是恶,自有后人评说,无需那劳什子经文替我开脱!”
言罢,她不再有丝毫留恋,猛地转身,紫衣在晨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身形几个起落,便已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深处,再无踪迹可循。
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异香。
玄心独立于破败的院门前,良久未动。东方,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辉洒向人间,驱散了最后一缕夜色,也照亮了他沉静的面容。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那处存放“胭脂泪”的位置,冰寒的触感隔着衣物传来,与他体内的冰火内力隐隐形成一种奇异的对峙与平衡。
“活着……雷霆手段护持慈悲心肠……”他低声重复着苏墨染临别之言,目光望向她消失的方向,又仿佛透过那重重屋宇,望向了更遥远的、未知的江湖。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随风散去。僧袍鼓荡,他转身,迈开步伐,迎着初升的朝阳,走向了与苏墨染截然相反的方向。
江湖路远,前尘未卜。一柄名为“胭脂泪”的毒匕,一个魔教圣女的赠别,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这位破戒僧的修行路上,荡开了层层难以预料的涟漪。
晨曦之中,一僧孑然,踏尘而去。他的背影,在金色的阳光下拉得很长,既有着佛门的沉静,又似乎多了一丝属于江湖的棱角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