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不语点化
涅盘的过程比玄心想象中更加痛苦。
那不是皮肉之苦,而是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每一寸经脉都在重组重塑的灼烧感。就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铁丝,沿着他全身的经络一遍遍熨烫,将旧的、破损的脉络烧毁,再催生出新的、更坚韧的通道。
最初几天,他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只能蜷缩在石床上,浑身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送饭的弟子将粗陶碗放在洞口时,能听见里面压抑的闷哼声,像受伤的野兽。
但他们不会进来查看。达摩洞的规矩,除非里面的人主动求救,否则不得入内——这是对闭关者的尊重,也是考验。
玄心没有求救。
他只是在每次痛苦达到顶峰时,反复默诵《金刚经》中的那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痛是相,苦是相,这具身体也是相。
若执着于相,便永远见不到真正的“如来”——那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的本心。
第七天,痛苦开始减弱。不是消失了,而是身体逐渐适应了那种灼烧感。玄心终于能勉强坐起身,喝一点水,吃几口已经冷硬的馒头。
他发现自己变得异常虚弱。以前一拳能击碎青石的力量,现在连捏碎馒头都费力。视力、听力都下降了,整个世界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这就是散功的代价。
但他没有后悔。
石壁上的刻字在昏暗中显得更加清晰。那些千百年来困在此地的灵魂,他们的痛苦、忏悔、挣扎、顿悟,此刻都仿佛活了过来,在石壁上流动,在空气中低语。
玄心忽然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这洞中的每一道刻痕,都承载着某个人的业。而他正在经历的,不过是这业海中的一朵浪花。
第十天,他勉强能下床走动。扶着石壁,一步一步,像初学走路的孩童。走到洞口,外面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正是午时,山林间鸟鸣清脆,夏末的风带着草木的芬芳。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原来自由不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是……在不得不停留的地方,依然能看见美好。
第十五天,不语师叔祖来了。
老人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袍,手里提着一个简陋的竹篮。他没有进洞,只是在洞口外的石阶上坐下,从篮子里取出两个粗瓷碗,一壶清茶。
“能出来坐坐么?”他问,声音平和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玄心扶着石壁,慢慢挪到洞口,在不语对面的石阶上坐下。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累得微微喘息。
不语倒了两碗茶,推给玄心一碗。
茶是粗茶,煮得也随意,甚至有焦糊味。但玄心双手捧起碗,小口啜饮,却觉得这是半年来喝过最甘甜的水。
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坐着,喝茶,看山间的云雾聚散。
一碗茶喝完,不语才缓缓开口,却不是问玄心的伤势,也不是问他的想法,而是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玄心点头:“师叔祖请讲。”
“很久以前,佛陀还在修行时,曾遇到一只饥渴的鹰。”不语的声音苍老而舒缓,像山泉流过青石,“那鹰追捕一只鸽子,鸽子逃到佛陀怀中求救。佛陀对鹰说:‘你放过它,我给你找别的食物。’”
“鹰说:‘我若放过它,我就会饿死。你救它一命,却要害我一命,这公平么?’”
玄心静静地听着。
“佛陀想了想,说:‘你说得对。众生平等,我不能因救一命而害另一命。’”不语顿了顿,“于是,他取来一杆天平。将鸽子放在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放在另一端。”
山风拂过,茶碗里泛起微澜。
“可是,”不语继续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无论佛陀割下多少肉,天平总是往鸽子那边倾斜。割下一两肉,不够;割下一斤,还不够;割下一条手臂,还是不够……”
“佛陀割啊割,几乎要将全身的肉都割尽了,天平却始终没有平衡。”
玄心屏住了呼吸。
“最后,佛陀将整个身体都放上了天平。”不语的声音很轻,“就在那一刻,天平……终于平衡了。”
故事讲完了。
许久,玄心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不语笑了,“后来鹰和鸽子都消失了。那是一场考验,来自帝释天,他想看看佛陀的慈悲究竟有多深。”
“佛陀通过了考验?”
“通过了,也没有通过。”不语端起茶碗,慢慢喝着,“因为他发现了一个道理:用秤称量生命,永远不可能公平。每一个生命都是无价的,无法用重量来衡量。”
玄心陷入沉思。
不语看着他,缓缓道:“你在大殿上说,你杀十七个恶人,救三十九个无辜者。用数字来看,似乎‘值得’。但若那十七个恶人中,有一个是迫不得已才为恶呢?若那三十九个无辜者中,有一个将来会作恶呢?”
“这……”玄心语塞。
“数字是秤,是尺。”不语说,“但慈悲不是数字,不是能称量、能计算的东西。你当时救人,是出于计算,还是出于本心?”
玄心想起黑风岭那个夜晚。
想起毒雾弥漫的山洞,想起那些被铁链锁住、骨瘦如柴的百姓,想起五毒老怪狰狞的笑,想起自己举起剑时,心中那股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怒火……和悲哀。
“是……本心。”他涩声说,“弟子当时,什么都没想。”
“那就对了。”不语点头,“佛陀割肉时,也没有计算要割多少才能平衡。他只是……去做。”
他站起身,走到崖边,望向层峦叠嶂的远山。
“玄心,你可知为何达摩祖师要在此面壁九年?”
“为悟禅机?”
“不,”不语摇头,“是为了等。”
“等?”
“等时间过去,等外界遗忘,等内心沉淀。”老人转过身,目光如古井般深邃,“有些事,当下看不清对错。需要时间,需要距离,需要……在寂静中,听见自己真正的心声。”
玄心忽然明白了什么。
“师叔祖,您让我在此禁闭,其实是为了……”
“为了让你有时间想清楚,”不语接过话,“你走的路,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路。破戒僧……呵,好大的名头,好重的业力。”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册子,放在石阶上。
“这是老衲年轻时游历西域,偶然得到的一卷残经。上面记载了一些……不太一样的修行法门。或许对你有用。”
玄心拿起册子。封面是空白的,翻开第一页,只有一行字:
“诸法无我,诸行无常。”
再往后翻,是一些奇特的呼吸法、观想法,还有几幅人体经络图,标注的穴位与中原武学大相径庭。
“这不是少林武功,”不语说,“甚至不是中原武学。但大道三千,殊途同归。你既已散功涅盘,不妨……从头开始。”
玄心握紧册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师叔祖,弟子……值得您如此费心么?”
不语笑了,那笑容里有沧桑,也有释然:“老衲不是在帮你,是在帮少林,帮佛门。”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悠远:“佛门八百年,戒律已成枷锁。许多人忘了,戒律本是为了让人更好地修行,而不是修行为了守戒。你这孩子,虽然笨拙,虽然冲动,但你做了一件事——”
他凝视着玄心:
“你让所有人不得不思考:戒律到底是什么?佛门到底是什么?”
玄心怔住了。
“所以,”不语拍了拍他的肩,“好好活着,好好想清楚。你身上的业火,或许能烧穿这八百年的迷雾。”
说完,他提起竹篮,转身沿着来路,慢悠悠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一句话: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业火焚身时,莫忘菩提心。”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渐渐消散。
玄心坐在石阶上,捧着那卷残经,看着不语师叔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竹林深处。
许久,他起身,走回洞中。
盘膝坐下,翻开残经。
新的修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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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语留下的残经,果然非同寻常。
它不讲究真气积累,不追求招式精妙,而是专注于“观想”与“呼吸”。
第一幅图,是一个人体轮廓,内部没有经络,只有七个光点,对应头顶、眉心、喉间、心口、脐下、尾椎、脚心。
图旁有注释:“七轮藏识,潜龙在渊。呼吸为引,观想为舟。”
玄心按照上面的方法,调整呼吸。一呼一吸,极其缓慢,几乎感觉不到气息进出。同时,观想心口处的光点,随着呼吸微微明灭。
起初毫无感觉。
他的经脉还在重塑,内力全无,连最基本的气感都没有。但残经上说:“初修如凿井,百日方见湿。”
他耐着性子,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观想、呼吸。
一个月过去,毫无进展。
两个月过去,依然如故。
但他不急。达摩洞中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第三个月的一天深夜,他正在入定,忽然感觉到心口处传来一丝……温热。
不是体温的那种热,而是从内部深处渗出来的、像冬日里喝下一口热茶后,那股暖流在胸腔化开的感觉。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玄心心中一振,却不敢激动,继续保持呼吸节奏,观想那点温热。
温热慢慢扩散,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缓晕开。但只扩散到胸口周围巴掌大的范围,就停滞不前了。
第二天,他尝试引导那点温热,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控制——它有自己的“意志”,只在呼吸最深时出现,呼吸稍乱就消失。
残经上对这种状况有描述:“初阳生发,如婴啼哭,不可强求,顺其自然。”
于是玄心不再试图控制,只是观察。
观察那点温热何时出现,何时消失,与呼吸有什么关系,与自己的情绪、思绪又有什么关系。
他渐渐发现:当自己心中平静,无喜无悲时,温热最稳定;当想起过往的愤怒、愧疚时,温热会变得灼热、紊乱;当想起那些被救的百姓、想起不语师叔祖的话时,温热会变得柔和、温暖。
原来,这温热与心境直接相关。
第四个月,温热开始自行流转。
不再局限于心口,而是沿着一条奇特的路径移动:从心口上升至喉间,再升至眉心,然后绕到后脑,沿脊椎下降,到尾椎时一分为二,沿双腿下行至脚心,再从脚心回流,沿身体正面上升,回到心口。
完成一个循环。
残经上称此为“小周天”,但与中原武学的小周天截然不同——不经过任督二脉,而是走一条闻所未闻的路径。
完成第一次小周天后,玄心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不是力量的恢复,而是感知的敏锐。
他能听见洞外十丈外松鼠啃食松子的声音,能看见石壁上那些千年刻痕最细微的纹路,能闻出今天送来的馒头里多放了一味草药——是安神静心的茯苓。
他的身体依然虚弱,但“内在”的某些东西,正在苏醒。
第五个月,他开始尝试第二幅图。
这次要观想的是眉心处的光点。方法与之前类似,但难度大增——心口是情绪的中心,容易感知;眉心却与思维相连,而思维是最难平静的。
果然,整整一个月,毫无进展。
他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断奔腾。一会想起师父,一会想起苏墨染,一会想起黑风岭的血,一会想起大殿上的审判……
每一次走神,观想就中断。
他有些焦躁。
直到某天深夜,他忽然想起不语师叔祖讲的那个故事。
佛陀割肉饲鹰。
那一刻,他心中没有任何计算,没有任何权衡,只是……去做。
玄心闭上眼睛,不再“试图”观想,只是让呼吸自然流转,让思绪自然来去。
来了,就看着它来。
去了,就看着它去。
不抗拒,不追逐。
就像看着山间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不知过了多久,在某个呼吸的间隙,眉心处忽然“亮”了一下。
不是真的看见光,而是一种内在的“知晓”——那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
很短暂,一闪而逝。
但玄心知道,门开了一条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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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入冬了。
第一场雪落下时,达摩洞外银装素裹。送饭的弟子换上了厚棉衣,放在洞口的碗也盖上了木盖保温。
玄心的修行还在继续。
七轮已通三轮:心轮、喉轮、眉间轮。每通一轮,感知就敏锐一分,心境就清明一分。
他依然没有恢复武功,但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他发现,残经带来的,是另一种更本质的东西——对自我、对世界的直接感知。
那天,他正在洞中静坐,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送饭弟子——那脚步声很轻,很有规律。这个脚步声……沉重、慌乱,还有压抑的啜泣声。
是个女子。
而且,正在往达摩洞方向来。
玄心睁开眼,眉头微皱。
后山是少林禁地,寻常香客不得入内,女子更是严禁踏足。谁会在这大雪天,闯到这里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树枝被折断的声音,还有……追兵的呼喝。
“站住!”
“佛门禁地,不得擅闯!”
玄心起身,走到洞口。
透过纷飞的大雪,他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跑。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跑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摔倒。
身后,三名戒律院僧兵紧追不舍。
女子看见了达摩洞,看见了洞口站着的玄心,眼中迸发出最后一丝希望,用尽力气喊:
“师父——救命——”
然后,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里。
襁褓脱手飞出,往悬崖边滚去。
女子尖叫:“孩子——”
玄心动了。
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冲出洞口。
没有内力,没有轻功,只是凭着这半年重塑的身体本能,扑向那个滚落的襁褓。
在襁褓即将坠崖的瞬间,他抓住了。
惯性带着他往前冲,半边身子已经悬空。他死死抓住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另一只手将襁褓护在怀里。
“快!救人!”追上来的僧兵急忙冲过来。
玄心被拉了上来。怀里的襁褓传来微弱的啼哭声——孩子还活着。
女子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接过孩子,放声大哭:“谢谢……谢谢师父……”
玄心这才看清她的脸。
很年轻,不会超过二十岁。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你是……”他忽然想起来了,“你是云州……李家庄的那个姑娘?”
女子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您记得我?”
玄心点头。半年前在黑风岭,他救出的百姓中,有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就是眼前这个女子。当时她身体虚弱,是他背着她下山的。
“你怎么会来这里?”玄心问,“还抱着孩子?”
女子还未回答,三名僧兵已经围了上来。为首者向玄心合十:“玄心师弟,此人擅闯禁地,按律当逐出山门。请将她交给我们。”
玄心看着女子怀中啼哭的婴儿,看着女子眼中的绝望,缓缓摇头:
“她不是擅闯,是……来求救的。”
“求救?”
“对,”玄心抬起头,目光平静,“因为能救她的人,只有我。”
他走到女子面前,轻声问: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女子抱着孩子,跪在雪地里,泪如雨下:
“师父……他们……他们都说您是魔头,说您杀了人,被关起来了……我不信……我孩子病了,所有大夫都说没救了……我听说少林有高僧,就想来求医……可他们不让我进山门……”
她哽咽着:“我……我只好偷偷从后山爬上来……我知道您在这里……我知道只有您……会救我孩子……”
玄心低头看着她怀中的婴儿。
小脸通红,呼吸急促,额头滚烫。
是急症。
若不及时医治,恐怕……
他抬头,看向三名僧兵:“我要救这孩子。”
“玄心师弟,”为首僧兵皱眉,“你还在禁闭期间,不得……”
“不得与人交谈,不得出洞,我知道。”玄心打断他,“但规矩是规矩,人命是人命。”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
“今日,这孩子,我救定了。”
三名僧兵对视一眼,手按上了戒刀。
气氛骤然紧张。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林中传来:
“让他救。”
不语师叔祖拄着竹杖,踏雪而来。
他看了看玄心,看了看女子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那三名僧兵,缓缓道:
“你们回去禀告玄苦:人是我放进来的,责任我担。”
“可是师叔祖……”
“没有可是。”不语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道理,少林弟子都该懂。”
三名僧兵犹豫片刻,终于躬身:“遵师叔祖法旨。”
他们退下了。
不语看向玄心:“你会医术?”
玄心摇头:“不会。”
“那你怎么救?”
玄心低头看着怀中的残经,又看了看那孩子,忽然笑了:
“总会有办法的。”
他抱起孩子,走回达摩洞。
洞外,大雪纷飞。
洞内,一盏油灯如豆。
新的考验,开始了。
而不语师叔祖站在洞口,望着洞内那个抱着孩子、眉头紧锁的年轻僧人,眼中闪过一丝欣慰。
业火焚身时,莫忘菩提心。
孩子,你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