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墨染传书
不语师叔祖离开后,玄心并未立即出洞。
他在洞中又静坐了一整夜,将半年来的感悟重新梳理,将《大慈悲灭度剑法》前八式在心中一一演练。待到天光微亮时,他才背起慈悲剑,走出达摩洞。
晨雾未散,山林间一片朦胧。半年未踏足洞外,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显得格外清新——虽然他知道,这清新很快就会被江湖的尘埃取代。
他沿着小径往山下走。这条路他很熟,七年间走过无数次,但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每一步都踏得如此沉重。
山下是少林,是他曾经的家,也是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地方。
走到半山腰的竹林时,他停住了脚步。
竹林深处,有一个简易的竹亭。那是他刚入寺时,常和不语师叔祖对弈的地方。师叔祖棋艺极差,却总爱拉着他下,一边下一边说些似懂非懂的禅机。
竹亭还在,石桌石凳上落满了竹叶。
玄心走过去,拂去石凳上的落叶,坐下。从这里可以望见少室山的主峰,望见少林寺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不知该往何处去。
参加无遮大会?以什么身份?一个被废去七成功力、叛离师门的破戒僧?
直接下山,继续在江湖上做那个神出鬼没的“破戒僧”?
还是……回达摩洞?
他正犹豫间,忽然听见竹林深处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少林僧人的步伐——太轻盈,太飘忽,像猫踏过落叶。而且,有一股极淡的、似有若无的香气,随着山风飘来。
那是……药香?
玄心按住剑柄,却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坐着,等。
脚步声在竹亭外停住。
“玄心师父?”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几分不确定。
玄心转过头。
竹林间站着一个青衣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年纪,梳着双丫鬟,背着一个药篓,模样清秀,眼神却很灵动。她看着玄心,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真的是您!我还以为找错了……”
“你是?”玄心问。
“小女子青黛,”女子快步走进竹亭,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这是我家小姐让我交给您的。”
“你家小姐是……”
“苏墨染。”青黛压低声音,眼睛却警惕地扫视四周,“小姐说,这封信,必须亲手交到您手上,绝不能让第三人看见。”
玄心接过油纸包。入手沉甸甸的,不只是一封信。
他拆开油纸,里面果然有一封厚厚的信,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玉盒。信是火漆封缄的,封口处印着一朵墨梅——那是苏墨染的标记。
“小姐还说,”青黛继续道,“您看完信后,无论作何决定,都请将这封信焚毁,玉盒里的东西随身携带,切莫离身。”
玄心点头:“我记下了。你家小姐……现在何处?”
青黛摇头:“小姐行踪不定,小女子也不知道。她只说,若您问起,就告诉您:江湖路远,各自珍重。若有缘,自会再见。”
说完,她朝玄心行了一礼,转身便走。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竹林深处,轻功竟相当不俗。
玄心看着手中的信和玉盒,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苏墨染……
那个在黑风岭一战后,不告而别的魔教圣女。他们相处时间不长,却共同经历了生死。她救过他的命,他也曾为她独闯险境。之后她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再无音讯。
没想到,时隔半年,她竟用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
玄心重新坐下,拆开火漆,抽出信纸。
信很长,足足写了七八页。字迹是苏墨染特有的簪花小楷,清秀中带着几分不羁,一如她的人。
“玄心师父如晤:
见字如面。
闻君被囚达摩洞,墨染心甚忧之。然知君非常人,此劫必有后福,故未敢贸然相救,恐扰君清修。今闻君将出,特遣青黛送信,有三事相告,望君慎之。
其一,君家当年灭门惨案,墨染这半年来暗中查访,已有眉目。此事确与朝廷有关,但非当今圣上之意,而是某位‘王爷’私下所为。此人名号,墨染暂不能言,因牵扯太大,恐危及君之性命。但可告知:此人在朝中势力极大,手握兵权,且与江湖诸多邪派有染。君之仇,恐非一朝一夕可报,需从长计议。
其二,君父母遗物中那半张藏宝图,墨染已查明真相。那并非寻常宝藏,而是……前朝龙脉所在。”
看到这里,玄心瞳孔一缩。
龙脉!
传说前朝覆灭时,末代皇帝将国库大半珍宝,连同传国玉玺,一同埋入龙脉之中,以期后世子孙能借此复国。数百年来,无数人寻找龙脉,却都无功而返。没想到,那半张残图,竟与此有关!
他继续往下看:
“此图共分三份。君家得其一,魔教得其一,还有一份……据说在那位王爷手中。三图合一,方能找到龙脉确切位置。君父母之死,恐与此图有莫大关联。那位王爷之所以灭君满门,恐怕不仅是为了灭口,更是为了……夺图。
君手中那半张图,切莫示人,切莫追查。龙脉之事,牵连国运,非一人一派所能掌控。墨染言尽于此,望君三思。
其三,闻君修习《大慈悲灭度剑法》。此剑法虽威力无穷,却易反噬心神。尤其第八式‘灭度无生’,杀气过盛,若根基不稳,恐堕魔道。特附上‘清心丹’一枚,此丹乃墨染以七十二味珍稀药材,耗时三月炼制而成,可暂压杀意反噬,护持心神。然此丹只可应急,不可依赖。真正化解之法,仍在君之本心。
另,闻少林将开无遮大会,商讨立国教之事。此会表面为佛门盛事,实则暗流汹涌。那位王爷必会派人插手,魔教……亦在其中。君若与会,务必小心。
江湖风波恶,君且珍重。
若有缘,他日江湖再见,再与君共饮一杯。
苏墨染 顿首
某年某月某日 夜”
信看完了。
玄心坐在竹亭中,久久未动。
信中的信息量太大,一时间竟不知该从何消化。
灭门仇人竟是朝廷王爷?父母遗物牵扯前朝龙脉?无遮大会暗藏杀机?
还有……苏墨染这半年来,竟一直在暗中为他查访这些事。她冒着多大的风险?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想起在黑风岭时,她为他包扎伤口时的眼神;想起在荒野破庙里,两人围坐篝火,她讲述魔教过往时的落寞;想起最后分别时,她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时,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
道不同……
可若真的道不同,她又何必为他做这么多?
玄心打开玉盒。
盒内铺着红色丝绒,中间嵌着一枚龙眼大小的丹药。丹药呈淡青色,表面有云纹流转,散发着清冽的药香,闻之令人神智一清。
这就是清心丹。
他将丹药取出,入手微凉。想了想,还是放回盒中,贴身收好——苏墨染说得对,此物只能应急,不能依赖。真正的根基,在于本心。
至于那封信……
他重新读了一遍,将每一个字都记在心中,然后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信纸。
火焰腾起,将苏墨染清秀的字迹一点点吞噬。火光照亮玄心的脸,也照亮他眼中闪烁的决意。
仇要报,但不可急。
龙脉之事,需慎之又慎。
无遮大会……他必须去。
不是为了争什么,而是要去看看,那位王爷究竟想做什么,佛门又将走向何方。
更重要的是——他要去见一个人。
那位在半年前,替他行走江湖,留下“破戒僧”传说的……神秘人。
信纸燃尽,化作灰烬,被山风吹散。
玄心站起身,背好慈悲剑,望向山下少林寺的方向。
晨雾已散,少林寺的全貌清晰可见。钟声传来,那是早课的钟声,也是无遮大会即将开始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下山。
这一次,不再是迷茫,而是……目标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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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山门外,今日格外热闹。
各地寺庙的高僧大德、江湖名宿、朝廷使者,乃至一些番邦僧侣,络绎不绝。知客僧们忙得脚不沾地,迎接着一拨又一拨的客人。
无遮大会,意为“无遮无碍,众生平等”的辩论法会,是佛门最高规格的集会。此次大会将决定佛门是否接受朝廷册封,成为国教,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玄心走到山门前时,引起了一阵骚动。
“那是……玄心?”
“他不是被关在达摩洞么?怎么出来了?”
“看他的样子……好像不一样了。”
“背着剑呢!少林弟子不是不许佩剑么?”
议论声中,两名戒律院僧兵快步上前,拦住去路。
“玄心,”为首者正是半年前押送他的执事玄寂,“你还在禁闭期间,不得……”
“不得出洞,不得与人交谈,我知道。”玄心平静地说,“但今日是无遮大会,按照寺规,凡少林弟子,皆可与会。”
“你已被废去七成功力,叛离……”
“判词是‘无期面壁’,”玄心打断他,“不是‘逐出山门’。在方丈正式下令将我除名前,我仍是少林弟子。”
玄寂语塞。确实,当初的判决是“废七成功力,无期面壁”,并未正式除名。这其中的微妙区别,普通人或许不在意,但在戒律森严的少林,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让他进去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玄寂回头,见不语师叔祖拄着竹杖,慢悠悠地走来。
“师叔祖,可是……”
“无遮大会,无遮无碍。”不语说,“既然来了,便是缘分。让他进去。”
玄寂犹豫片刻,终于让开道路。
玄心朝不语合十一礼,迈步走进山门。
不语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自语:“小子,路给你铺好了,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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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雄宝殿前的广场上,已搭起了一座高台。
台上设了数十个蒲团,分列两侧。左侧是佛门各宗代表,右侧是朝廷使者和江湖名宿。台下更是人山人海,少林的普通弟子、各地前来观礼的僧俗,将广场挤得水泄不通。
玄心没有往台前去,而是找了个偏僻的角落,静静站着。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师父玄慈方丈坐在佛门代表的首位,面容沉静,但眉宇间有一丝疲惫。玄苦师伯坐在他身侧,面色冷峻。玄难师叔则在与一位番邦僧侣低声交谈,似乎在讨论什么佛理。
朝廷使者那边,为首的是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宦官,穿着紫色官服,气度不凡。他身后站着几名侍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都是高手。
而江湖名宿那边……
玄心的目光停在一个戴着斗笠的灰衣人身上。
那人独自坐在角落,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他身上那股气息……玄心很熟悉。
是达摩洞中,那卷残经的气息。
是半年来,在他静修时,偶尔能感应到的、山下的那股同源波动。
是他。
那个代替他行走江湖的“破戒僧”。
似乎感应到玄心的目光,灰衣人微微抬起头。斗笠下,露出一双清澈而沧桑的眼睛。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一瞬间,玄心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是他。
原来一直是他。
灰衣人朝玄心微微点头,然后重新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玄心心中,已翻起滔天巨浪。
就在这时,钟声响起。
无遮大会,正式开始了。
玄慈方丈起身,走到台前,朗声道:
“今日,天下佛门齐聚少林,共商立国教之事。此乃佛门盛事,亦关乎天下苍生。老衲希望,诸位能畅所欲言,明辨是非,为佛门寻一条……真正的出路。”
话音落下,台下掌声雷动。
但玄心却注意到,那位朝廷使者的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冷笑。
而角落里的灰衣人,则轻轻握紧了拳头。
风暴,即将来临。
玄心按了按怀中的玉盒,感受着清心丹的凉意。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
他将被卷入这场席卷整个佛门、乃至整个天下的……巨大漩涡。
而苏墨染信中所说的那位“王爷”,想必也已在暗中,布好了棋局。
这盘棋,他必须下。
而且,要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