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晨。
广州,西关,柳波涌。
这里是珠江支流,码头仓库林立,龙蛇混杂。
一支挂着兴隆商号旗的船队,悄然靠上一个私人码头。
这是龙门在广州的暗桩。
码头尽头的茶寮,刘简和苏荃换上本地富商的衣服,坐着喝茶。
一个穿着粗布孝服的精瘦汉子走了过来。他头戴斗笠,压得很低,下巴全是青黑胡茬,端茶壶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几位爷,您的茶。”
他放下茶壶,嗓音沙哑。
刘简看着他。
这个昔日在扬州城头跟着吴六奇大碗喝酒的汉子,如今只剩萧索和死气。
“阿四。”
刘简轻声喊道。
汉子的身体猛地一颤,僵硬的脊背瞬间垮了下去。
他抬起头,看清刘简的脸,布满血丝的虎目中,热泪夺眶而出。
“扑通!”
阿四重重跪在地上,膝盖撞击青石板。
“刘……刘爷!您……您终于来了!大哥他……他死得好惨啊!”
他哭得像个孩子,积压已久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苏荃想去扶,刘简抬手制止。
他静静看着,直到阿四情绪稍稍平复,才递过去一杯热茶。
“坐下说。”
刘简指指对面的凳子。
“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全部告诉我。”
阿四擦干泪,眼中重新燃起仇恨。他仰头灌下滚烫的茶水,开始讲述那晚的血腥。
“那天,尚之信那个狗贼,假意摆下‘誓师宴’……大哥为了掩护我们,抢了把刀,一个人堵住大门。他杀了十七个刀斧手,劈死三个所谓的高手……血把台阶都染红了……”
阿四泣不成声。
刘简端起茶杯,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尚之信……”
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语气平静得可怕。
“不止如此!”
阿四咬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告示,
“总教官,您看这个!”
刘简接过。
【大清平南王谕:逆贼吴六奇……已将其伏诛!三日后,将于广州城楼公祭“平叛英烈”,吴六奇首级将悬于旗杆三日,以儆效尤!】
“公祭平叛英烈?悬首三日?”
刘简看着告示,突然笑了。
那笑声很低,刮得人骨髓发冷。
“咔嚓!”
茶杯在他掌心化为齑粉,滚烫的茶水混合着瓷粉,顺着指缝一滴滴落在桌上,他毫无知觉。
【好一个平叛英烈,好一个以儆效尤。】
苏荃拿出怀里的手帕想给他擦,被他抬手挡住。
他看着阿四,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吴大哥在广东的旧部,还有多少人?如果我杀了尚之信,你有没有办法,接管他的军队?”
阿四脸上露出痛苦和无奈,他摇头。
“不行。大哥来广东时间太短,根基太浅……”
“是吗?”
刘简闻言,反而笑了。
那笑容没有温度,看得阿四和苏荃心里发毛。
“那就别怪我……不讲武德,掀桌子了。”
刘简站起身,他走到茶寮门口,看着远处靖南王府高大的琉璃瓦顶。
“他不是要公祭吗?他不是要让广东文武都去观礼吗?”
刘简的声音很轻。
“阿四,我要你带着剩下的兄弟去做件事。”
他回头,森白的牙齿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今天,我们不做别的,就做一件事。”
“我们去接吴大哥回家!顺便,给尚之信……送钟!”
……
一个时辰后。广州城楼广场。
旗杆高耸,顶端悬着吴六奇死不瞑目的头颅。
高台上,尚之信身穿崭新戎装,腰佩宝刀,意气风发地发表着他的胜利宣言:
“……从今往后,广东只有一个声音,就是本王的声音!谁敢有二心,吴六奇就是榜样!”
“王爷威武!大清万岁!”
台下心腹亲兵高喊。
尚之信很满意,正欲再说几句,一阵诡异凄厉的唢呐声,突然从广场入口处传来,撕裂了现场的气氛。
《百鸟朝凤》,却是送葬的调子!
“何人敢在此处放肆?!”
尚之信大怒。
众人惊愕回头。
广场入口,一支奇怪的队伍缓缓走来。
他们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军装,手臂系着白麻,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每个人背后都斜背着一根用黑布缠绕的铁棍。
队伍中央,三十二名壮汉合力抬着一口巨大的黑色楠木棺材。
为首的,正是刘简,身穿深蓝色将官服,身披深蓝色大氅。
“王爷……是阿四!吴六奇的亲兵头子!”
一名亲信将领脸色微变。
吴六奇的余孽,竟敢抬着棺材来他的公祭法场?
尚之信瞳孔一缩,脸上闪过狰狞,厉声喝道:
“乱党余孽!给本王拿下!”
一名满脸横肉的卫队长狞笑一声,拔出腰刀,带着十几名亲兵冲了上去。
刘简的步伐没受任何影响。
他甚至没看那个卫队长,仿佛那群冲来的亲兵只是空气。
他只是抬头,凝望旗杆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凝望吴六奇死不瞑目的双眼。
那一刻,刘简的眼睛红了。
悲凉与狂暴在他胸膛里炸开。
“吴大哥,我来接你了!”
刘简轻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卫队长见自己被无视,勃然大怒,暴喝一声,手中腰刀照着刘简的脖颈劈去:
“找死!”
他的刀锋还未触及刘简。
刘简身后,一名新军士兵猛地踏前一步,摘下铁棍,举枪,上膛,动作一气呵成。
砰!
一声巨响骤然炸开!
卫队长劈砍的动作猛地一顿,僵在原地。
他眉心正中,凭空多出一个血洞,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所有人都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前一秒还气势汹汹的卫队长,下一秒,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向后倒去。
冲在卫队长身后的亲兵们,脚下像生了根,脸上狰狞的笑容瞬间凝固,只剩茫然和惊恐。
广场外围被强征来观礼的百姓,爆发出一阵惊叫,随即被更大的惊骇扼住了喉咙。
他们见过官兵的火铳,喷云吐雾,响声沉闷,哪有这般干净利落的杀伐?
高台上的广东文武官员们,更是集体失声。
有人手里的茶杯“当啷”落地,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人身上。
他们脸上看戏的神情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的苍白。
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一个极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响起。
“咔嚓。”
开枪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拉动枪栓,一枚滚烫的黄铜弹壳从枪膛中跳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当”。
刘简这才缓缓收回视线,看着高台上的尚之信,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尚王爷,听说你在公祭英烈?”
他的声音在内力加持下,清晰地传遍整个广场。
“巧了,我也觉得这仪式缺了点什么。”
他拍了拍身后那口巨大的棺材,发出沉闷的回响。
“所以我特意带了一口好棺材来。”
“只不过……”
刘简顿了顿,视线如刀锋般刮过尚之信的脖子。
“这棺材有点大,装吴大哥一个人太浪费了。我想请王爷……进去挤一挤。”
“放肆!”
尚之信瞳孔骤缩,本能后退半步,左右亲卫立刻围成半圆。
他强压惊惧,厉声喝道:
“弓箭手!射死他们!亲卫营,给我冲!”
随着他一声令下,阁楼上出现了数十名弓箭手弯弓搭箭。
台下数百名亲兵也裹挟着刚才呆立的同伴,重新涌了上来。
面对这铺天盖地的杀机,刘简依旧没动,只是轻轻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一脸狰狞的尚之信,淡淡吐出四个字:
“自由射击。”
声音不大,却像死神的低语。
身后一百名新军士兵瞬间动了!他们没有复杂的战术口令,只有刻入骨髓的杀戮本能!
“砰!砰!砰!砰!”
枪声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响,而是连成一片,瞬间淹没了战场上所有的喊杀声!
先前还只是惊骇的人群,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杀人啦!”
尖叫声划破空气,紧接着便是哭喊与骚乱。
百姓们疯了一样推搡着,拥挤着,向广场外围逃去,只想离这片死亡之地越远越好。
有孩童被挤倒,哭声瞬间被无数只脚踩灭,当娘的死死捂住孩子的嘴,自己却被人流推着向前。
官袍文士们丢掉了所有的体面,一个个脸色惨白,有人甚至想钻到高台的桌子底下。
一名阁楼上的弓箭手刚刚探出头,还没来得及看清目标,一颗铅弹就精准地钻进了他的眼窝。
他连惨叫都没发出,身体一软,带着未射出的箭矢从高处坠落,重重砸在地上。
紧接着,他身边的同伴们,如同被收割的麦子,一片片倒下。
子弹穿透木制的栏杆,掀起大片的木屑和血花。
正面的屠杀更加惨烈!
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亲兵,脸上还挂着狰狞的笑容,下一秒,他的胸口就炸开一个血洞。
一名新军士兵打空了弹匣,面无表情地后退半步,身边另一人立刻补上,枪口喷出火舌。
后退的士兵面无表情地卸下空弹夹,从腰间抽出新的插入,“咔嚓”一声拉动枪栓,重新举枪,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广场成了一个靶场。
“啊——!”
“我的腿!我的腿断了!”
亲兵们彻底崩溃了!
他们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手中的刀剑,在百步之外,是一个多么可悲的笑话。
就在此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踏!踏!踏!踏!”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盖过了所有的枪声与哭喊。
正亡命奔逃的百姓和官员们惊恐地停下脚步。
只见广场周围的每一个街口,每一条巷道,都涌出了深蓝色的军队。
一队队身穿同样深蓝色军装的新军士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默地封锁了所有出口。
他们手中的“迅雷铳”上,刺刀在晨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芒,组成了一道钢铁壁垒。
高台上,尚之信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精锐的亲卫营,像一群待宰的猪羊,被轻易地屠戮。
那连绵不绝的枪声,每一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