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倔强到底没长成。
霜降后第三天，萧绝早晨去看时，瓜藤全黄了，叶子卷得像烧过的纸，一碰就碎。那个小西瓜还在，可也蔫了，皮软了，轻轻一按就是个坑。他知道，完了，长不成了。
他蹲在那儿，看了很久。安儿过来时，看见祖父蹲在枯藤前，一动不动，像个石像。
“祖父...”安儿小声叫。
萧绝回过神，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瓜不行了。”
安儿走过去，也蹲下看。小西瓜确实不行了，青皮上有了黑斑，像老人斑。
“还能吃吗？”他问。
萧绝摇摇头：“不能了。留着吧，当个念想。”
他们没摘那个瓜，就让它挂在枯藤上，在秋风里晃啊晃的。有时候宁儿来看，会问：“皇爷爷，小西瓜怎么还不摘呀？”
萧绝就说：“让它多看看园子，多看看天。”
其实是他舍不得。摘了，就真没了。挂着，至少还有个形在。
园子里的菜倒是长得好。白菜包心了，叶子一层层裹着，紧实实的；萝卜也大了，头顶露出土，红艳艳的；菠菜密匝匝的，绿得发黑。这些过冬的菜，比瓜耐寒，霜打过了，反倒更精神。
萧绝开始收菜。白菜一棵棵砍下来，砍的时候得小心，不能伤了根，根留着，明年还能发新芽。砍下来的白菜堆在墙角，像座小山。萝卜得挖，挖出来抖抖土，也堆在一起。菠菜摘嫩的，老的留着，说还能再长一茬。
安儿天天来帮忙。他现在壮实些了，能提动整桶水了。萧绝让他浇菜，他就一畦一畦地浇，浇得很仔细，每棵菜都浇到。
“祖父，”他一边浇一边问，“这些菜，能吃多久？”
“吃到过年，”萧绝说，“白菜腌起来，萝卜存起来，菠菜现吃。省着点，能吃到开春。”
“那开春以后呢？”
“开春以后，”萧绝直起腰，看着园子，“种新的。种黄瓜，种豆角，种茄子...一年一年，轮着种。”
安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还没经历过完整的四季轮回，不知道春天种下的，秋天要收；秋天收了的，冬天要存；冬天存了的，春天又该种新的。
萧绝看着他，忽然想起该教他点东西了。不是书本上的，是土地上的。
“安儿，”他说，“来，祖父教你留种。”
安儿放下水桶，走过来：“留种？”
“嗯，留种。”萧绝走到白菜堆旁，挑了一棵最好的白菜，“你看这棵，叶子厚，包心实，是好菜。这样的菜，不能全吃了，得留几棵，让它开花结籽。籽留着，明年种，才能长出一样好的菜。”
安儿眼睛亮了：“像留小西瓜那样？”
“不像，”萧绝摇头，“小西瓜是意外，是它自己要长。留种是特意，是咱们挑最好的留，为了明年更好。”
他带着安儿，在菜地里选种。白菜选了三棵，萝卜选了五棵，菠菜也选了一片长得最好的，不摘，留着。选出来的，单独围起来，插上小木牌，牌子上写着“留种”。
“这些，”萧绝指着那些留种的菜，“从现在起，不能吃，不能碰。让它们长，长老了，开花了，结籽了。等籽熟了，收起来，晾干，装好。这就是明年的希望。”
安儿很认真地听着，记着。他伸手摸了摸留种的白菜叶子，叶子凉凉的，硬硬的。
“祖父，”他忽然问，“人也能留种吗？”
萧绝愣了愣：“人？”
“嗯，”安儿抬头看他，眼神清澈，“爹爹去了北境，是去留种吗？去种下什么，让那边长起来，越来越好？”
萧绝心里一震。他看着孙子，看了很久。然后缓缓点头：“是。你爹爹...是去留种。去北境，种下太平，种下安宁，种下...种下希望。等这些长起来了，那边就好了。”
安儿似懂非懂，可还是用力点头：“那孙儿也要留种。长大了，去好多地方，种好多东西，让天下都长得好。”
萧绝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转过身，假装看菜，擦了擦眼睛。然后转回来，拍拍孙子的肩：“好。安儿有志气。”
那天晚上，他给承轩写信。写小倔强没长成，可留了形在；写园子里的菜收了，留了种在；写安儿说要“留种天下”...写了很多，写到最后，自己都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了？
可他还是写了，写满了三页纸。写完了，封好，让陈将军第二天寄出去。
信寄走了，等待继续。可这次的等待，有了新内容——等留种的菜开花。
菜开花得等到明年春天，可萧绝已经开始准备了。他找来了小布袋，细麻绳，还有标签纸。布袋是让清婉缝的，小小的，能装半斤种子。标签纸上要写菜名，写留种的年月，写...写留给谁。
“这个白菜种，”他对安儿说，“等你长大了，要是还想种菜，就用这个种。这是咱们一起留的种，有咱们的汗水在里头。”
安儿很郑重地接过布袋，摸了摸，又还给祖父：“孙儿现在不要。等孙儿长大了，问祖父要。”
“好，”萧绝笑了，“祖父给你存着。”
十月初，北境来了信。这回不是信鸽，是正式的驿马送来的，信很厚，还有个小包裹。包裹里是几样东西——一包北境的土，一小袋草籽，还有...还有几块瓜干。
信上说：“...父皇，北境的瓜到底没长成，天太冷，霜太早。可藤枯之前，儿臣把没熟的瓜摘了，切成片，晒成了干。虽然不甜，可也是瓜味。寄给您尝尝...”
萧绝打开那小袋瓜干。干干瘪瘪的，黑乎乎的，看着实在不好看。他拿起一片，放进嘴里。确实不甜，还有点涩，可嚼着嚼着，有股淡淡的清香，是瓜味，是...是儿子在那苦寒之地，尽力留住的、属于家乡的味道。
他慢慢嚼着，嚼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把瓜干收起来，只留了一片，掰成两半，一半给安儿，一半给宁儿。
安儿吃了，皱皱眉：“不甜。”
“是不甜，”萧极说，“可这是你二叔，在北境，亲手种的瓜，亲手晒的干。不甜，可珍贵。”
安儿懂了，又细细地嚼。这回不说“不甜”了，只说：“孙儿吃出二叔的心意了。”
宁儿也吃了，小脸皱成一团：“苦...”
清婉赶紧给她喝水：“苦就不吃了。”
“不，”宁儿摇头，“宁儿要吃。爹爹种的，宁儿要吃光。”
她真的把那半片瓜干吃完了，一边吃一边喝水，吃得眼泪都出来了，可还是吃完了。
萧绝看着，心里又暖又酸。暖的是孩子们懂事，酸的是...是儿子在北境，吃着这样的瓜干，想着家里的甜瓜，该是什么滋味？
他回信时，也寄去了家里的东西——新腌的白菜，晒干的萝卜条，还有...还有一小袋留好的白菜种子。信上写：“...种子随信寄去，是园子里最好的白菜留的种。你在北境也试试，看能不能活。若能活，明年春天，咱们父子俩，一个在京城，一个在北境，同时种下同源的种子，看哪边长得好...”
信寄走了，他心里多了份期待——期待那些种子在北境发芽，期待明年春天，两地同时播种，同时生长...像是两根线，隔着千山万水，却系着同一颗种子。
十月中，天更冷了。园子里的菜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些留种的还立着。留种的白菜开始抽薹了，中间冒出细细的花茎，一天天蹿高。萧绝每天去看，看花茎长多高了，看顶上有没有花苞。
有一天早晨，他看见——在最壮的那棵白菜上，花茎顶端冒出了几个小黄点。是花苞，很小，可确实是花苞。
“要开花了。”他对安儿说。
安儿很兴奋：“开了花，就能结籽了？”
“嗯，开了花，授了粉，就能结籽。”
“怎么授粉？”
萧绝愣了愣。白菜是自花授粉，不用人工。可他还是说：“等花开了，祖父教你。”
其实没什么可教的，可他想教。想教孙子这些土地上的事，这些生命循环的事。这些事，书本上没有，可重要，比书本上的还重要。
白菜花慢慢开了。先是一朵，黄黄的，小小的；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很快，花茎上开满了黄花，像根金灿灿的棒子。蜜蜂来了，嗡嗡地围着花转。
萧绝带着安儿看。看蜜蜂怎么采蜜，看花粉怎么传播，看花怎么谢了，结出细长的荚。荚是绿的，慢慢变黄，变干。等荚干了，裂开了，里面就是种子——小小的，黑黑的，圆圆的。
“这就是种子，”萧绝小心地摘下一个干荚，剥开，倒出种子在手心，“明年春天，把这些种下去，又能长出白菜。”
安儿凑近了看，看得很仔细：“这么小...能长那么大一棵菜？”
“能，”萧绝说，“生命就是这么神奇。小小的种子，能长成大大的菜；大大的菜，又能结出小小的种子。一代一代，循环不息。”
安儿似懂非懂，可还是点点头，把这些话记在心里。
他们开始收种子。白菜种，萝卜种，菠菜种...一样样地收，一样样地装袋，一样样地贴上标签。标签上写：“癸亥年秋，与安儿共留。”
装好了，收进小木箱里。木箱是萧绝年轻时用过的，装过兵书，装过奏折，现在装种子。他说：“这些东西，比兵书珍贵，比奏折实在。”
安儿问：“为什么？”
“因为兵书教人打仗，打仗要死人；奏折讲天下事，天下事太远。可种子，”萧绝拍拍木箱，“种子教人活，教人长，教人一代代传下去。实在。”
那天晚上，萧绝睡得很踏实。梦里，他看见那些种子在土里发芽，长出嫩绿的苗，苗长成壮实的菜，菜开出金黄的花，花结成黑亮的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醒来时，天还没亮。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园子在晨雾里朦朦胧胧的。留种的菜还立着，花谢了，荚干了，在风里轻轻响。
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到书架前，打开那个小木箱。种子们静静地躺着，在黑夜里，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他拿起一袋白菜种子，捏了捏。种子沙沙地响，像在说话。
“好好睡，”他轻声说，“等春天，等暖和了，就叫你们起床。”
然后把种子放回去，合上木箱。
窗外，天边开始泛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而春天，总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