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一到,园子彻底静了。
留种的菜都收完了籽,枯秆还在地里立着,在冬风里瑟瑟地响。萧绝没让拔——留着吧,他说,让它们站着,站到开春,站到新苗长出来。枯秆底下,根还活着,在冻土里蛰伏着,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木箱里的种子越来越多。白菜种,萝卜种,菠菜种...还有一小袋北境寄来的草籽,萧绝也收进去了。草籽灰扑扑的,小小的,看不出名堂。可儿子信里说,这是北境特有的草,耐寒,能在雪地里发芽。他就想试试,看这北境的草,在京城的园子里能不能活。
安儿现在每天下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种子箱。他把种子袋一个个拿出来,摸一摸,闻一闻,再小心地放回去。有时候会问:“祖父,种子在箱子里会做梦吗?”
“会,”萧绝说,“做春天的梦。”
“春天什么时候来?”
“快了。过了年,打春了,就来了。”
其实还早。腊月才开头,离打春还有一个多月。可孩子等不及,大人也等不及——等春天,等暖和,等...等远行的人有消息。
北境的信来得慢了。天冷了,驿路难走,信鸽也不常飞了。上一封信还是半个月前到的,说那边雪已经齐膝深,营房的门得天天铲雪才能开。信很短,字写得有些抖,像是冻着手写的。萧绝看了又看,把每个字都刻在心里。
清婉更瘦了。眼下的青黑越来越重,可精神还好。她开始给承轩做过年的衣服——虽然知道送不到,可还是做。一针一线,细细地缝。宁儿在旁边看,有时候也拿起小针,学着缝两下,针脚歪歪扭扭的,可清婉不嫌,还夸她:“宁儿真能干。”
宁儿就笑,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腊八前一天,萧绝开始准备熬腊八粥。粥要八样料:米、豆、枣、栗、莲子、花生、桂圆、薏米...一样不能少。他一样样地挑,把坏的、瘪的挑出去,只留饱满的。安儿帮忙,小手在豆子里拨来拨去,很认真。
“祖父,”他问,“为什么要吃腊八粥?”
“老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萧极一边挑枣一边说,“吃了腊八粥,身子暖了,下巴就冻不掉了。”
宁儿在旁边咯咯笑:“宁儿的下巴要紧,要吃两碗!”
清婉也笑:“好,给宁儿盛两碗,碗底再藏颗枣。”
挑好了料,得泡。米、豆、莲子...都得泡一夜,泡软了,明天才好熬。萧绝把料分装在几个碗里,加水,摆在厨房的窗台上。月光照进来,照在碗里,豆子静静地躺着,吸着水,慢慢地涨。
第二天天没亮,萧绝就起了。进厨房,生火,熬粥。粥要慢火熬,熬得稠稠的,糯糯的,才好吃。他把泡好的料倒进大锅,加水,加冰糖,盖上盖,然后坐在灶前,看着火。
火苗一跳一跳的,映着他的脸。他想起很多年前的腊八——那时候先帝还在,宫里也熬腊八粥,熬一大锅,分给百官。他那时候年轻,不爱吃甜的,总偷偷把粥给旁边的同僚。现在...现在却觉得,这甜粥真好,暖,实在。
粥香慢慢飘出来了。米香,豆香,枣香...混在一起,暖暖的,甜甜的。安儿和宁儿被香味勾起来了,穿着小袄就跑进厨房,围着灶台转。
“好香啊!”宁儿踮着脚往锅里看。
“别急,”萧绝揽住她,“还得熬一个时辰。”
清婉也起来了,帮着准备碗筷。碗是青瓷的,一个个擦得亮亮的。筷子是新的,头一年用,说要用新筷,寓意新年新气象。
粥熬好了,萧绝揭开锅盖。热气扑面而来,白茫茫的,带着甜香。锅里的粥稠稠的,咕嘟咕嘟地冒着小泡。米开了花,豆烂了,枣鼓鼓的,栗子金黄金黄的...看着就暖和。
他先盛了一小碗,摆在灶王爷像前——这是老规矩,腊八粥要先敬灶神。然后才给孩子们盛。安儿一碗,宁儿一碗,清婉一碗,自己一碗。
宁儿急着要吃,被烫了嘴,“哎哟”一声。清婉赶紧给她吹凉:“慢点,没人跟你抢。”
安儿吃得斯文,一口一口地,吃得很认真。吃完了,碗底真有一颗枣——清婉趁他不注意放进去的。他看见了,笑了,把枣吃了,枣核小心地吐在手心里。
“祖父,”他说,“枣核能种吗?”
“能,”萧绝说,“开春种下去,能长枣树。”
“那孙儿要种。”安儿把枣核擦干净,揣进怀里。
萧绝看着,心里暖暖的。这孩子,现在满脑子都是种东西——种菜,种花,现在要种树。好,种什么都好,只要心里有这片土,有这个园子,有这个家。
吃过粥,太阳也出来了。冬日的太阳淡淡的,没什么热气,可照在身上,还是舒服。萧绝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晒太阳。安儿和宁儿在园子里玩,踩着枯草,嘎吱嘎吱地响。
园子现在空荡荡的。菜收了,种除了,只剩那些枯秆还立着。墙角那堆藤蔓,经过一冬的风吹雨打,已经塌了,黑了,慢慢化进土里。那个小倔强——那个没长成的小西瓜,还挂在枯藤上,干瘪得只剩一层皮,在风里轻轻地晃。
萧极看着它,看了很久。然后起身,走过去,小心地把它摘下来。瓜很轻,轻得像片羽毛。他拿在手里,摸了摸——皮硬了,皱了,可形状还在,还是个西瓜的样子。
“安儿,”他叫,“来。”
安儿跑过来:“祖父?”
“这小倔强,”萧绝把瓜递给他,“给你。留着,当个念想。”
安儿接过,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孙儿要把它放在床头,每天看。”
“好。”
宁儿也跑过来:“宁儿也要!”
萧绝笑了:“没了,就这一个。不过...”他想了想,“祖父给你做个小西瓜。”
他找来块木头,用小刀慢慢地刻。刻成个小西瓜的样子,圆圆的,带着花纹。刻好了,染上颜色——青皮,黑纹,跟真的一样。宁儿高兴坏了,捧着木西瓜,满园子跑。
清婉看着,眼睛又湿了。可她没哭,只是走过来,轻声说:“父皇手真巧。”
“老了,”萧绝擦擦手,“没什么事,刻着玩。”
其实不是玩。是给孩子们留点东西,留点念想。瓜没长成,可记忆长成了;季节过去了,可温情留下来了。这些,比瓜甜,比什么都甜。
腊八过后,年味就浓了。清婉开始扫尘,把屋里屋外都打扫一遍。安儿和宁儿帮着擦桌子,擦椅子,小手黑乎乎的,小脸花花的,可高兴。
萧绝写春联。红纸铺开,墨磨浓,笔提起...却不知写什么。往年写“国泰民安”,写“风调雨顺”,今年...今年只想写“平安”,写“团圆”。
最后他写了三副。一副贴大门:“春回大地千山秀,日暖神州万木荣。”一副贴堂屋:“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还有一副小的,贴在安儿和宁儿的房门上:“读书趁年少,耕耘待春早。”
安儿认字,念出来了,问:“祖父,耕耘是什么?”
“就是种地,”萧绝说,“春天来了,要耕地,要播种,要劳作。”
“孙儿懂了,”安儿很认真,“孙儿要读书,也要耕耘。”
“好孩子。”
腊月二十,北境终于又来信了。这回不是驿马,还是信鸽——天冷,驿路断了,信鸽飞得艰难,可还是飞到了。鸽子瘦了一大圈,落在窗台上时,几乎站不稳。
萧绝小心地取下竹筒。筒很冰,冻手。打开,纸条上的字有些晕,像是被雪水打湿过。他小心地展开,就着光看。
字很少:“父皇,清婉,孩子们:雪深及腰,一切安好。营房暖,饭食足,勿念。腊八也熬了粥,料不全,可热乎。想你们。附:宁儿的木马修好了吗?”
就这么几句,萧绝看了又看。看到“腊八也熬了粥”,心里一酸——儿子在北境,也记得这个日子,也熬了粥。料不全,是什么料?缺什么?枣?栗?还是...还是家乡的米?
清婉接过信看,看到最后那句“宁儿的木马修好了吗”,眼泪终于掉下来了。宁儿有匹小木马,腿断了,承轩在家时答应给她修,可没来得及修好就走了。这都多久了,儿子还记得。
“修好了,”她对着信说,像对着儿子说,“娘修好了,等你回来看。”
宁儿不知道娘为什么哭,可也凑过来,小声说:“爹爹,宁儿的木马好了,等你回来骑。”
萧绝把信小心地收好,放进那个装信的小匣子里。匣子快满了,都是薄薄的纸条,都是短短的问候,都是沉沉的思念。
他走到窗边,看那只信鸽。鸽子在吃米,吃得急,像是饿坏了。他轻轻摸了摸鸽子的背,羽毛凉凉的。
“辛苦了,”他轻声说,“飞了这么远。”
鸽子咕咕叫了两声,继续吃。
那天晚上,萧绝又梦见园子。梦见春天来了,枯秆底下冒出嫩芽,绿莹莹的;梦见种子发芽了,破土而出,伸着小手;梦见...梦见承轩回来了,站在园子里,笑着问:“父皇,今年种什么?”
他醒了,眼角湿的。
窗外,天还黑着。可他听见了——听见风声里,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易察觉的暖意。很轻,很淡,可确实有了。
是春风吗?不,还早。是春信——春天来的信,先到了。
他起身,披衣,走到窗边。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可他不觉得冷。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冻土的味道,有枯草的味道,还有...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春天的、清新的味道。
他站了很久,直到天边泛白。
然后转身,走到书架前,打开那个装种子的小木箱。种子们静静地躺着,在做着关于春天的梦。
他拿起一袋白菜种子,贴在耳边听。种子沙沙地响,像在说:快了,快了,春天快了。
他笑了。
是啊,快了。
腊月将尽,春天就不远了。
而远行的人,也终将归来。
就像这园子,枯了又荣,谢了又开。
就像这种子,睡了又醒,死了又生。
生命循环,希望永在。
他合上木箱,走回床边。
窗外,第一缕晨光照进来了。
照在园子的枯秆上,照在墙角那堆腐土上,照在...照在即将醒来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