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凤门内,又是另一重天地。
高墙将市井的烟火气彻底隔绝,只余下宫道笔直如尺,青砖墁地,缝隙里生出茸茸暗苔。朱漆廊柱一排排向深处延去,檐角蹲着琉璃鸱吻,在渐浓的暮色里泛着幽微的光。偶尔有宫人低头疾行,脚步轻得如同猫踏绒毯,见到夏凌霄便远远躬身,静候这一行人过去,才敢继续前行。
夏凌霄步履从容,边走边指点:“此处是前朝三大殿,日常朝会所在。往西是内廷,母后与妃嫔居所。我们往东,文渊阁在太液池畔,清静些。”
时希一双眼睛简直不够用,仰头望着斗拱上繁复的彩绘,低声对君与嘀咕:“这人族皇帝住的地方,气势是足了,就是有点儿……憋闷。你看那墙,高得连鸟儿飞过都得报备吧?”
君与目光扫过宫墙暗处几不可查的符文痕迹,淡声道:“阵法暗藏,五步一哨。不是宫殿,是堡垒。”
月弥与空灵跟在稍后。空灵仍有些不自在地去摸鬓边钗子,珠坠轻晃,在这肃穆的宫道里,琤琤声显得格外清越,引得引路的小太监忍不住偷眼回望。月弥则悠然打量着宫殿布局,眸中若有所思,仿佛在丈量计算着什么。
绕过一片湖石嶙峋的园林,太液池水光潋滟映入眼帘。池畔一座三层楼阁,飞檐翘角,墨玉匾额上提着“文渊阁”三个清瘦金字,阁周遍植修竹,风过时沙沙作响,总算驱散了些许宫廷的板滞之气。
未至阁前,二楼轩窗“吱呀”一声被推开。
“皇兄!”
清凌凌的嗓音像玉珠落盘。众人抬头,只见窗边探出半张少女的脸庞。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乌云般的发髻只簪一枚素玉簪,肤色白皙得近乎透明,眉眼精致如工笔细描,尤其一双眸子,清澈灵动,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欢喜。她穿着浅碧色宫装,袖口绣着细银竹叶,与窗外竹林浑然一体。
夏凌霄冷峻的眉眼瞬间柔和,含笑招手:“凝雪,有贵客至,还不下来?”
“就来!”少女身影一闪,窗扉轻合。不过片刻,文渊阁正门敞开,夏凝雪已提着裙裾快步迎出。她步履轻捷,走到近前,先对着夏凌霄绽开一个极甜的笑容,这才转向众人,目光好奇地掠过四位气质迥异的神使,最后落在两位女子身上,尤其多看了两眼空灵奇异的银发和鬓边那别致晃动的钗子,眼中闪过一丝惊叹。
她敛衽行礼,仪态端庄却又不失少女的鲜活:“文渊阁监国夏凝雪,恭迎诸位神使。皇兄这刚回来就带一堆人见我?” 话是对夏凌霄说的,眼角余光却仍忍不住飘向空灵发间的鱿须钗。
夏凌霄笑道:“毕竟你将登大宝,这外交事务不得你点头?而且我想着你这里清静雅致,离藏书库也近,便先带他们来认认路,也让你见见来自神国的风采。” 他侧身引见,“这位是神主之女,空灵公主。这位是月弥姑娘。这两位是君与公子和时希琴师。”
夏凝雪逐一见礼,落落大方。轮到空灵时,她忍不住轻叹:“公主殿下发如初雪,这钗子更是精巧绝伦,行走间清音不绝,真是……前所未见。” 语气真诚,毫无矫饰。
空灵面对这热情又直率的人族公主,先前些许局促消散不少,微微欠身:“凝雪殿下过誉了。此来打扰了。”
“哪里是打扰!”夏凝雪笑靥如花,转向夏凌霄,语气带上一丝娇嗔,“皇兄近日可安好?边关风霜重,瞧你像是瘦了些。”
夏凌霄拍了拍妹妹的肩,温言道:“善矣。倒是你,面色红润,看来近日无恙。”
夏凝雪闻言,笑意微敛,轻叹一声:“我自然是好的。只是宫里越发冷清了。二皇兄前日回京,还没说上几句话,便又说起南郡政务繁冗,亟待整顿……若是你和二皇兄都能留在京城陪我就更好了!” 她抬眼,眸中带着清晰的期盼,“这次,总能多待些时日吧?”
夏凌霄神色微微一滞,避开妹妹灼灼的目光,望向太液池对岸暮霭中连绵的宫阙,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凝雪,我……恐怕不能久留。”
夏凝雪脸上的光彩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何故如此?清言一回京就跟我说,南郡有变,他想前去镇守,毕竟是为国事,我虽不舍,也知不能阻拦,许他大典之后南下。可你呢?京中并无战事,你又要去何处?” 她向前一步,抓住夏凌霄的衣袖,语气急切,“莫非……你又要去寻访那些仙山剑派?”
夏凌霄低头看着妹妹紧攥自己衣袖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心中酸涩,却不得不点头:“是。我欲往东南,昆仑仙山剑宗拜学。飞仙九诀虽有小成,但……尚缺根本铸炼。我闻此宗乃人族初代剑仙太白所创,我的飞仙诀于此定可..”
“又是剑!” 夏凝雪松开手,后退半步,声音里染上委屈与不解,“皇兄,你的剑法在年轻一辈中已是翘楚,何必如此执着于剑仙之名?守护京城,守护大夏,难道就非要去那云深不知处的仙山,学那虚无缥缈的无上剑道吗?留在京中,一样可以精进武艺,一样可以守护啊!你这一去,又不知是几年光阴……” 她说着,眼圈微微有些泛红。
夏凌霄心中一痛,伸手想如幼时般抚摸她的发顶,手到半空却顿住。他声音放缓,却异常坚定:“凝雪,你不明白。如今看似太平,但暗流汹涌。西境魔气隐现,先前你也说南郡恐将有战祸...” 他认真地说道,“我学剑,不仅为守护一方,更为有朝一日,能握有足够的力量,斩断一切可能威胁家国、威胁你的祸根。”
他目光扫过一旁静立的君与,眼中战意与钦佩一闪而过:“今日与君兄一战,更让我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的剑,还不够快,不够利。若有朝一日,我成为剑仙,还想学太白祖师穿过界障去神界看看!到时,君兄可要来接我!”
君与点头。
夏凝雪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君与,又看向哥哥背上的双剑,终是明白此事已难转圜。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知你志在四方,心系剑道……只是,千万保重。昆仑路远,仙门高寒,莫要……莫要受伤。”
夏凌霄见她如此,心中更是不忍,柔声道:“放心,皇兄答应你,定会完好归来。届时,再带你策马南山,看尽京城繁花。” 他试图转换话题,看向文渊阁,“不说这些了。神使远来,你可是东道,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品品你珍藏的雪蕊茶?”
夏凝雪这才想起还有客人在旁,连忙拭了拭眼角,重新展露笑颜,只是那笑意终究不及先前明亮:“是凝雪失礼了。诸位,请入阁稍歇。”
她侧身引客,姿态恢复优雅。空灵走过她身边时,轻轻抬手,鬓边鱿须钗的珠坠无意般擦过夏凝雪的手背,一丝极淡的、清凉宁和的气息悄然掠过。夏凝雪微微一怔,抬眼看去,只见空灵对她浅浅一笑,眸中似有抚慰之意。
月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唇角微弯,随着众人步入文渊阁。阁内书香墨气扑面而来,卷帙浩繁,临窗长案上宣纸铺展,墨迹未干,画的正是窗外竹影。
宫灯次第亮起,将阁内照得暖融。而阁外,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重重宫阙隐入黑暗,如同蛰伏的巨兽。京城的第一夜,才刚刚开始。远处隐约传来宫门下钥的沉重声响,咚——咚——悠长而肃穆,在深宫之中回荡。
鳞须钗的琤琤清音,融入了书阁的宁静,也融入了这浩瀚宫宇无言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