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宗明正从容应对着周围宾客或好奇或试探的询问,语气温和,解释得体,将一场可能演变为丑闻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定性为“王公子酒后失态,小小误会,幸未惊扰女眷”,既全了周府面子,又隐隐坐实了自己维护苏轻语的立场。周氏也在王嬷嬷的搀扶下,脸色青白交加地赶到了廊下,正待强笑着打圆场。
就在这风波看似即将被强行按下的当口——
“睿亲王到——”
周府门房带着惊恐与难以置信的尖细通传声,犹如一道惊雷,突兀地劈开了廊下尚未完全平复的嘈杂。
这声通传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原本还在低声议论、眼神乱飞的宾客们瞬间噤声。廊下、厅门口,所有人的动作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惊愕地望向通往前院的方向。
连正在努力维持风度的季宗明,面上温文的笑意也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暗芒。周氏更是浑身一僵,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退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稳。(王、王爷怎么来了?!这个时候?!)
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一行人影自前院方向,不疾不徐地行来。
为首之人,正是秦彦泽。
他未着亲王常服,只一身玄色暗银云纹箭袖常服,腰间束着犀角带,除此之外别无佩饰。墨发以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冷峻,眉眼深邃。夜风微拂,衣袂轻扬,通身并无刻意彰显的奢华,却自有一种渊渟岳峙、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身后仅跟着两名身着便服、气息沉凝的侍卫,其中一人正是墨羽。
他们走得不快,脚步踏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声响,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一下下敲在众人心头。
秦彦泽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廊下这略显混乱的一幕——惊魂未定、强作镇定的女眷们,神色各异、噤若寒蝉的宾客,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周氏,以及……站在人群稍前、依旧维持着温润姿态但眸光微沉的季宗明。最后,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掠过了已被云雀扶到廊柱旁、低眉垂首、看不清神色的苏轻语。
他没有询问,没有寒暄,甚至没有看周氏一眼。
只是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薄唇微启,吐出了一句听不出喜怒,却让周氏瞬间如坠冰窖的话:
“周府的家风,本王领教了。”
声音不高,一如既往的冷清平淡,像秋夜寒凉的溪水流过石面。没有斥责,没有质问,仅仅是陈述,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怒骂都更具杀伤力。
钩子:秦彦泽冷眼扫过混乱场面:“周府的家风,本王领教了。”
短短十字,像一把冰冷的刀,精准地剖开了周府极力维持的、那层名为“体面”的薄纱,将内里的不堪与混乱,赤裸裸地晾在了这位以冷峻严明着称的亲王面前。
周氏腿一软,若非王嬷嬷死死搀着,几乎要当场瘫倒在地。她张了张嘴,想辩解,想请罪,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羞臊。(完了……全完了……王爷看见了……他什么都看见了……周家的脸,我的脸,今日是丢尽了!)
周围的宾客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纷纷低下头,恨不得自己从未在此出现。睿亲王亲自撞破这等家宅不宁的丑事,周家以后在京城,怕是难抬头了。
季宗明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迅速调整好表情,上前一步,躬身行礼,语气恭谨:“学生季宗明,参见王爷。今日周夫人寿宴,不想家中晚辈酒后失仪,扰了王爷清听,实在罪过。周夫人此刻心神震动,学生僭越,代主家向王爷请罪。” 他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试图将事情拉回“晚辈酒后失仪”的范畴,并巧妙地将自己和周府立场稍作区分。
秦彦泽的目光这才落在季宗明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邃平静,仿佛能洞悉人心,让季宗明维持完美的温润表象下,泛起一丝极细微的寒意。
“季公子。”秦彦泽淡淡开口,依旧听不出情绪,“既知是寿宴,便该知道何为宾主之仪,何为内外之别。惊扰女眷,已非失仪可轻描淡写。”
他没有接季宗明请罪的话,反而点出了事件更核心的性质——不仅仅是“失仪”,更是“惊扰女眷”,关乎女子清誉和府邸安全。这轻轻一句,便将季宗明试图轻化的努力拨开,直指要害。
季宗明心头微凛,低头应道:“王爷教训得是。是学生思虑不周,未能及时劝阻,亦有责任。”
秦彦泽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转向面无人色的周氏,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周夫人。”
周氏一个激灵,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颤颤巍巍地就要跪下:“王、王爷恕罪!是妾身治家不严,让这等孽障惊扰了王爷,更、更险些唐突了……唐突了客人!妾身罪该万死!” 她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就不该办这劳什子寿宴,不该让王富贵那混账东西喝那么多酒,更不该……她甚至不敢去想王爷究竟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
“治家不严?”秦彦泽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目光扫过廊下诸多宾客,最后落回周氏身上,“今日是你寿辰,本王本不该多言。然,宾客盈门,内外混杂,竟能让醉客于廊下纠缠女眷,若非……”他话音微顿,视线似乎又极快地掠过了苏轻语的方向,“若非有人及时拦阻,恐生事端。周夫人,你这寿宴,办得倒是‘别致’。”
这番话,看似语气平淡,实则句句诛心。点明了时间(寿辰)、地点(宾客盈门的府邸)、事件性质(纠缠女眷)、潜在风险(恐生事端),最后以“别致”二字收尾,讽刺之意,不言而喻。
周氏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只会不住地叩首(被王嬷嬷按着):“妾身知罪!妾身知罪!定当严惩孽障,闭门思过!求王爷开恩!”
秦彦泽不再多言,仿佛只是路过,随口点评了一句不相干的闲事。他收回目光,对眼前这乱局似乎失了兴趣,转身欲走。
就在他转身之际,目光似乎无意中与抬起头的苏轻语有了一瞬的交汇。
苏轻语一直垂眸静立,此刻因他动作而抬眼。廊下灯火昏黄,他背光而立,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在暗色中依旧锐亮如寒星,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一切伪装。那一瞥极快,快得像是错觉,但苏轻语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心头莫名一跳。
(他……真的是“恰好”路过吗?)
秦彦泽并未停留,仿佛那一眼只是无意。他带着侍卫,如来时一般,从容离去。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廊庑转角,但那句“周府的家风,本王领教了”,却像烙印一样,留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里,尤其是周氏和刚刚溜回来、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王富贵。
寿宴的喜庆,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尴尬、恐惧,以及睿亲王离去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一场闹剧,因这位冷面王爷的意外“莅临”和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点评,被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