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铮指尖在案几上一顿,那声低念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讶异。
他盯着堂中那人,目光像是要穿透那身洗得发白的文士袍,直抵其心底:“贾文和……倒是久仰。”
顿了顿,他语气转沉:“闻你在董卓帐下,为其筹谋甚多。如今董卓西遁长安,你却成了阶下囚,落到我这里——是算准了什么,还是走投无路?”
贾诩,此人智计深沉,尤擅乱世谋身,先前董卓能在洛阳搅动风云,据说不少阴狠手段都出自他手。如今此人现身,是真心投效,还是另有所图,确实该细究。
贾诩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只坦然回视:“将军明鉴。贾诩虽曾事董卓,却非甘为鹰犬。乱世之中,不过是择主暂存罢了。”
他声音依旧平稳,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至于为何在此,非是算准,而是恰逢其会。董卓西迁时,命我等随部押送断后,谁想没等我们出洛阳,将军的大军就到了,结局为将军部下所俘。”
“恰逢其会?”张铮嘴角勾起一抹冷峭,“那你方才对亲兵说,能解我困局,也是‘恰逢其会’?
贾诩面对张铮陡然爆发的惊疑和更甚的威压,依旧保持着那份沉静。
他腰杆挺直,微微抬首,迎向张铮审视的目光,眼神深处仿佛有幽潭在无声涌动。他并未直接回答张铮那一连串的质问,而是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语调,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敢问将军,您欲守此洛阳,是欲为大汉尽忠,还是……欲借此滔天巨浪,自成一番霸业?”
此言一出,连一旁素来沉稳的田丰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贾文和,开口便是诛心之言,直指最核心的立场与野心!他竟敢在张铮面前,如此赤裸裸地挑明“霸业”二字!
张铮的瞳孔猛地一缩,放在案几上的手瞬间握紧,指节发白。他死死盯着贾诩,眼神锐利得几乎要将其刺穿,胸膛微微起伏,显然内心正经历着剧烈的冲击。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太过大胆,也太过……诱人。他沉默着,堂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只剩下三人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
贾诩似乎并不需要张铮立刻回答,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若将军志在尽忠死守,便是死局。虎牢关破在旦夕,联军数十万挟大胜之威席卷洛阳,一旦翻脸,纵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皆百战之卒,亦难敌众寡悬殊、腹背受敌之势。洛阳,终成将军与诸将士之……埋骨冢。” 他刻意在“埋骨冢”三字上加重了语气。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锁住张铮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若将军心怀吞吐天地之志,欲借这乱世风云化龙腾渊……” 贾诩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则眼前之危局,正是将军摆脱桎梏、龙归大海之绝佳良机!这洛阳,非但不是将军之困境,反而是将军成就霸业之……起点!”
“起点?”张铮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他终于开口,带着难以置信和强烈的探究,“贾文和,你休要在此故弄玄虚!我军本是联军一员,如今我占领洛阳也等于联军占领,何谈起点?你所谓的‘助我’,难道就这样助我?”
“非也。”贾诩断然否定,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极其诡谲、近乎冰冷的笑意,那笑意让久经沙场的张铮都感到一阵寒意。他向前又迈了一小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如惊雷般在张铮和田丰耳边炸响:
“将军,困境不在守,而在‘弃’!真正的霸业之路,始于今日,始于将军您……放弃洛阳或者毁掉洛阳!”
他目光扫过堂外洛阳城隐约可见的巍峨宫阙和刚刚繁华街市,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足以令山河变色的毒计:
“要么放弃,要么火焚洛阳!”
“什么?!”田丰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都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张铮的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而颤抖,
“贾文和!你可知洛阳乃帝都,汇聚天下财富、典籍、百万生民?!焚之,我张铮将成千古罪人!天下共击之!难道,你让学董卓不成”
面对张铮暴怒的杀气和田丰的惊骇,贾诩却显得异常平静,甚至那丝冰冷的笑意都未曾褪去。他迎着张铮欲杀人的目光,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
“将军息怒。诩岂不知焚洛阳之重?然,不破不立,不毁不生!”
“联军数十万,所求者何?无非是‘清君侧’之名与帝都洛阳这块膏腴之地!若洛阳化为一片焦土,财富尽毁,宫阙成墟,百姓流离……
请问将军,这空名与废墟,对袁绍、而言,还有多少价值?他们数十万大军,粮草何继?军心何安?”
贾诩的眼神锐利如刀:
“此其一,绝其念想,乱其根基!”
“其二,”他声音更冷,“董卓暴虐,天下共愤。将军若在联军破关之前,毅然‘弃’此必失之城,并‘代天行罚’,将焚城之罪……巧妙归于董卓西凉军残部或……某些急于入城争功的联军将领,则将军非但不是罪人,反而是为天下除此暴政、阻止更大灾难之功臣!
届时,将军携麾下精锐之师,脱离这必死之地,回并州,据险而守,坐观关东群雄因一座废都、一份‘弑帝焚城’的滔天罪责而互相猜忌、攻讦不休!此乃驱虎吞狼,坐收渔利!”
“其三,”贾诩的目光扫过张铮腰间的剑柄,带着一丝了然,“将军占领洛阳,救回的那些王公大臣。他们企会善罢甘休,必定会要求,将军西征救回皇帝,一旦将军不去或者作战失利,他们肯定会落井下石
前有董卓,后有那些迂腐的王公大臣,还有表面为联盟,实际是各怀鬼胎的诸位诸侯,这些路子,皆是死路。唯有跳出此局,方能海阔天空。”
贾诩说完,深深一揖,不再言语。他将这足以颠覆乾坤、背负万世骂名的毒计和盘托出,等待着张铮的抉择。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铮站在原地,高大的身躯微微颤抖,按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他脸上表情剧烈变幻,惊怒、杀意、挣扎、野望……种种情绪如同风暴般在他眼中肆虐。
贾诩的话,像恶魔的低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霸业之基……由此奠定……”“不破不立……不毁不生……”
焚毁这繁华帝都?将百万生民推入火海?背负千古骂名?……撤出洛阳,这可是战略要地,是还不容易的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张铮缓缓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那翻腾的风暴似乎沉淀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没有看贾诩,也没有看田丰,目光死死盯在悬挂于侧壁的巨大地图上,洛阳城的位置。
他的手,慢慢地、坚定地,指向了地图上的洛阳。
指尖,微微颤抖,却带着千钧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