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练,秋夜的风刮过大瀛军的旌旗,发出猎猎声响。陆茂玄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避过巡逻的卫兵,精准地摸向陈卯路的营帐。
帐内,卯路正就着昏黄的灯火,查看肩头渗血的绷带,那无意却凌厉的一剑,此刻正灼灼作痛。帐帘微动,一股冷风卷入,他猛地抬头,手已按上刀柄。
“谁?”
“我。”陆茂玄解下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张与陈卯路有几分相似、却更为阴郁冷峻的脸。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弟弟渗血的肩头,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你的伤……”
“阿兄?”陈卯路颇有些欣喜,似乎忘却了肩头的疼痛,“阿兄,我以为你,不肯认我。”
陆茂玄心里忽地软了一下,向前几步,灯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这一刀…非我所愿。”
“无妨,只不过皮肉伤。”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闻灯花噼啪轻爆。陆茂玄的目光扫过帐内简朴的布置,最终回到弟弟脸上,声音低沉了几分:“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陈卯路身形微顿,侧过脸:“是师父救了我,从此我就在昆仑山下住下了。”
“怎么会……我翻遍了整个西域,都没寻到你!”陆茂玄凝视着他,“你就没想过去奔帆庄看一看?”
陈卯路侧过脸去,烛光在他脸上一明一暗:“阿兄,阿尘时时惦记家里,只不过天舞门有门规,未满十六岁不得随意下山。”他解释道,“我不想给师父添麻烦。”
“不过,我跟师父虚报了两岁,连名字、家世统统都是编的。”陆茂玄的脸上露出一道得意的笑容,“自打我下山,从于阗一路东去,路过吐蕃、长洛、江南,谁知刚到碧州,就听说了阿兄抢亲的事情,我还替你揍了一顿大将军呢!”
“嗯?”陆茂玄抬眼,发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少年脸上带了些拘谨,不似他曾听闻的那般肆意张狂,他切入正题道,“阿尘,你可还记得,奔帆庄的那场通天大火?”
“当然……”陈卯路眼中掠过一丝痛色:“那场意外烧毁了一切,我只记得漫天红光,混乱的人群……”
“不是一场意外,那是一场谋杀!”陆茂玄凝视着他,眼神锐利。
“什么?”陈卯路心下有些慌乱,“不,那是意外……”
“凶手是霈泽庄!”陆茂玄的声音骤然变冷,如冰刃划破寂静,“阿弟,那年霈泽庄想要做江南商会的总行头,活活烧死了阿耶!”
陈卯路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耳边嗡嗡作响。
“我已找到物证,铁证如山!”陆茂玄从衣服中摸出一本册子递给他,“当年那场大火,烧得无穷无尽,只有霈泽庄的铁脊箭,扛住了大火。铁脊箭是霈泽庄的得意之作,他们从前的器历上记得清清楚楚!”
陈卯路的脸涨得通红,比肩头渗出的鲜血更骇人,原本按在案几上支撑身体的手,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木纹里。指尖细微的颤抖却无法抑制地通过手臂传遍全身,他想去拿器历,可是看什么呢?什么铁脊箭……他觉得目光无法聚焦,兄长期待而狂热的脸、地上模糊的影子,然后他仓皇地抢过器历,最终死死盯住自己那只剧烈颤抖的手——就是这双手,引燃了那场罪恶的火焰——因为贪玩,因为自大而不听劝告!
“阿兄,这是真的吗?”他满是难以置信,嘴唇因为过度紧张而发干,“不是因为焰火吗?”
“那只是借口!”陆茂玄眼中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恨意:“是霈泽庄!是林堃远!”
是吗?陈卯路难以置信,这么多年,他躲在天舞门不肯出去——根本没有那道门规——就是怕再一次面对这一切!十年来,父亲葬身火海的场景如梦魇般在他的脑海帧帧回放,而懊悔、愧疚、害怕……这些复杂的情绪也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侵蚀着他……而这一切竟然与他无关?
可转念,他又不确定道:“真的是大将军吗?那时候,他也还只是个少年,他为何……?”
“是他母亲林月吟做的这一切!”
陈卯路长吁了一口气,身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阿兄是想母债子还?”
“天经地义!”陆茂玄逼近一步,“阿尘,不要再为大瀛效力了,我们兄弟联手,共掌武林!”
“不。”尽管这桩颇为骇人的血仇似乎变得轻描淡写了些,但卯路还是断然拒绝了陆茂玄。
“为何?”
“你我如今各为其主。”他推辞道,“今日我能好好地坐在这里,多亏大将军的人来搭救。”
“各为其主?”陆茂玄轻笑一声,带着一丝嘲弄,“我们本该同一主。阿弟,林堃远救你是因为你是大瀛的陈卯路,倘若他知道你是陆茂尘,他根本不会救你!”
陆茂玄的话语如同惊雷。陈卯路指尖微动,触到了烛台下的一样锦囊,五彩冰蚕丝织就的宝蓝囊身细密且光滑。里面是一道平安符,散着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檀香,混合着一丝她身上特有的清雅气息。
离京前,安饶屏退侍从,将这个符包塞入他手中。
“阿耶常说,好男儿当为国效力,留名青史。”她的清脆而温润的声音烙在他的心头,“但安饶只愿你平平安安。”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愈发恳切而明亮,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望:“我真的很高兴,你成为了陛下钦点的武状元,若此次能为朝廷立下功劳,这便是一条最光明正大的路。师父他老人家过去让你做的那些事,那些身不由己的、暗夜里的勾当……它们不该是你的全部,更不能是你的将来。”
“安饶,你都知道?”陈卯路心中一惊。
程安饶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卯路,你值得站在阳光底下,受他人的敬重,而非被人在背后指摘。你的一身本事,该用在保家卫国的沙场上,凭你的剑,你的胆魄,去挣一份清清白白的前程。”
“师父糊涂,但你不可糊涂。”程安饶明亮的目光里盛满了期许与信任,“要去光耀天舞门的声名,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们天舞门,出的不是暗夜的利刃,而是护国的长枪。”
是啊,清清白白。那个偷袭籁町坊的夜里,东方顷寒一句话点醒了他,而程安饶又让他坚信这条路的正确。
他为了这四个字,在战场上挥汗如雨,刀头舔血。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江湖小子,到大瀛军中新晋将领……他所求的,从来不是武林至尊的宝座,而是一个足以匹配她身份的清白功名,一个能让她父亲颔首认可的光明前途——即便她是皇后的候选人——他的希望如此渺茫,可是,这一切都是她所期冀的!
这条路,走得艰难,眼看已见微光,但兄长的真相却要将自己拖回那泥泞的过去——
“不。”陈卯路再次从齿缝中挤出这个字,“阿兄,我效忠的是大瀛,不是林堃远。就算是他杀了阿耶,我也不会去做那渤海的走狗!”
“阿尘!”陆茂玄暴怒,瞬间掐住陈卯路的脖颈,“没想到,你也是个叛徒!”
陈卯路被掐得青筋暴起:“阿兄,我透不过气来了。”
陆茂玄方才觉得自己过激,骛地松开手指,平缓了些语气:“我与渤海王合作,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用这些大瀛百姓充当前锋,也并非我的主意。听我的,回来帮我!大仇得报之后,武林至尊之位,你我共享!到那时,什么大瀛渤海,江湖朝堂,皆在你我掌中。”
“阿兄,你选错了……”
“我没有!”陆茂玄低吼一声,“你只告诉我,要不要与我合作。”
抬头是血脉至亲与家族血仇,身后是矢志效忠的朝廷与触手可及的未来……陈卯路陷入两难,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挣扎与痛苦,若是拒绝兄长,他便成了冷血无情、罔顾家仇之人,兄长若因他的拒绝而走向毁灭,他此生又如何能安?
“我现在,回答不了你。”尽管陆茂玄眼神中的癫狂与狠厉啃噬着陈卯路的心,但是他还是委婉地拒绝了。
巨大的失落笼住了陆茂玄,他的面色忽地颓然一沉,然后伴着一声压抑到极致、近乎呜咽的叹息消失在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