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瀛军营,林堃远的帅帐内,太医于匡济正在给柳若蘅把脉。
林堃远站在浓稠的悲伤里,像被钉在原地。
他的视线不肯离开柳若蘅,这个昏迷躺在床上依然泪流不止的女子,她的每一滴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林堃远的心上。
他也很心痛。金成寅是拥有雄才大略、眼光长远的新罗继承者,也是彼此信任且值得敬重的盟友。他们曾经月下共饮雪中对谈,亦并肩作战荣辱与共。甚至,在他在明承宫,对世子嫔的身份质疑、对她倾尽自己的思念时,成寅依然能够得体大方、心胸宽阔地原谅他的失礼与鲁莽。
除此,还有感激。柳若蘅重伤且失去记忆的两年里,是金成寅给了她事无巨细的关怀,把她从鬼门关带了回来,也是金成寅,给了她一份世子嫔的尊荣与庇护,让她得以安心养病。
这份情,他林堃远永远记着。
只是,紧随其后的,是他感到的,关于他与柳若蘅关系复合的希望的破碎。
他觉得,这个他打第一眼就被她吸引的女子,和他好像有着千般缘分,却又无法相守。他以为,柳若蘅对金成寅是刻骨的恩情,但在战场上,在金成寅弥留之时,她毫不掩饰、摧毁一切的悲痛,像一场狂暴的冬雨,浇熄了他心中那点自欺欺人的星火。
蘅香楼顶,她说她爱金成寅,不是在和他赌气,也不是碍于世子嫔的身份,都不是。
泪水是真的,绝望是真的,她锥心刺骨的哀伤也全都是真的。
她真的爱上了金成寅。
那个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一度以为只是她命运中一段不得已的插曲的男人,早已真真切切地占据了她的心。
而他自己与柳若蘅之间那段,在江南的朦胧情致与时光,那些誓言与约定,在金成寅与她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患难与共面前仿佛骤然褪色。
原来,他自认为两个人都不会放弃的感情,只有他一个人在傻傻守着。他紧紧攥着的过去的那份约定,那点在她失踪的黑暗时日里支撑他走下去的微光,在这一刻熄灭了。
我怎么能这么自大,想有朝一日能将她从“世子嫔”的身份牢笼中“解救”出来?她根本不愿意。
这个认知给林堃远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伤心。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紧紧握着旧船票的人,拼命赶至渡头,却惊觉那艘船早已载着他人,驶向了一片他无法触及的海域。
柳若蘅……他想,他仍然会因为她而抑制不住心痛,也仍然会拼尽全力护她周全。但那份曾炽热燃烧的期待,已在她为金成寅流尽的泪水里,沉入无人可见的心底。
——
“娘子,您醒了!”书案低呼一声,连忙上前。
柳若蘅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意识也如同是无边黑暗中漂浮的碎片,挣扎着,试图拼凑起来——城头、冷风、陆茂玄的身影、那一点刺目的猩红、成寅缓缓倒下的身躯以及他最后冰凉的温度——
“成寅……”记忆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毁灭性的剧痛,她想要坐起,却被周身散架般的虚脱感和腹部一阵隐秘的坠痛狠狠按回榻上。
“别动!”一个沉痛的声音响起。
柳若蘅这才注意到,榻边不仅站着书案,还有她的兄长柳步筵,以及眉宇间锁着深深忧虑的林堃远。
“阿兄……”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风箱,“殿下呢?他在哪里?我要去见他……”她挣扎着,不顾一切地想要下榻。
“不可!”柳步筵上前一步,紧紧按住她瘦削的肩头,眼中满是痛楚,“你不能去!”
“为什么?!我要见他!让我去见他!”柳若蘅几乎是用尽力气嘶吼,但声音依旧有气无力。
“蘅儿~”柳步筵的眼神里凝着一种复杂的神色,试图让她安静下来,“先看看身体。”
“世子嫔这是……”于匡济摸着胡子,抬头看了眼立在旁边的林堃远,欲言又止。他不是没有听过林堃远大闹明承宫的那个事。
“但说无妨。”
于匡济低声道:“世子嫔悲痛过度,加之本就胎气不稳,方才又动用真气,如今已然小产了。万望节哀。”
“小产?”柳若蘅猛地愣住,仿佛没听懂这个词。她下意识地抚向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除了冰冷的坠痛,空空如也。她竟从不知这里曾悄然孕育过一个生命……一个她和金成寅的孩子。
巨大的、层叠的震惊如同最悲恸的冰山,压垮了她最后一丝支撑。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呆坐在那里,连眼泪都仿佛流干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绝望。
“我要去看看他,我要去看看成寅。”
于匡济见状,劝道:“世子嫔,此刻绝不能再受任何刺激,需静心调养,否则恐伤根本啊!”
而柳若蘅根本听不见于匡济的劝导,只是拉着柳步筵的双臂恳求道:“阿兄,求你了……”
“蘅儿,你不能见他。”柳步筵虽也心如刀绞,但他仍然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柳若蘅太了解兄长了,他的神情,他的态度,坚定地如泰山的垒石,她不再抗争,只是将头埋进了双臂。
许久,她的心情似乎平复下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固执,“阿兄,就看一眼……”
柳步筵陪在榻边,缓缓道:“蘅儿,如今渤海虽退,但新罗局势崩乱,你毕竟不是真的尹熙妍,王世子罹难要是你回到新罗,处境将极其危险!一旦金成均揭露你的身份,你在孤立无援的新罗如何度日啊?”
“阿兄,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柳若蘅眼中燃起忧色,“金成均若是要把失城的责任推给他,那他最后的哀荣都会荡然无存……不行,我要回去,为他正名。”
“蘅儿,你冷静想一想。”柳步筵见妹妹决绝,平心静气地分析道,“金成均走到今天,绝非愚钝之人,新罗军中上下众多眼睛,也都看得明白,不会让王世子受委屈的。如今,金成均日后即任新罗王已无阻碍,完全可以将失守之责推给陈卯路,再扮演一场兄友弟恭的戏码,消除新罗王的疑虑。”
“既如此,想必他也不敢对我动手。”柳若蘅倔强地回应。
“一时不会,那往后呢?”柳步筵扫过一旁的于匡济,“为今之计,唯有让所有人都以为你因忧伤过度、小产难支,最终心碎神伤,殉情而去。唯有‘死’去,你才能彻底摆脱新罗世子嫔的身份,才能有机会……以柳若蘅之名,返回大瀛,重新开始生活!”
他目光微侧,看到林堃远看向妹妹时,眼中难以言喻的心痛,随即转向柳若蘅,语气温和而舒缓:“你信中所问之事,为兄早已查明。如今真相如何,想必不用为兄多言,你心中必是明了……”他又接道,“为兄身体不支,许多事,还需等你这个瑶恩宫少宫主来完成。”
“阿兄——”柳若蘅眼中布满的血丝如同白玉上崩裂的朱璺,此刻盛满了泪光与痛楚:“成寅尸骨未寒、灵柩未归,你怎好叫我以‘假死’的伎俩抹去一切?”
“蘅儿,是阿兄做得不对。”柳步筵看出了妹妹的抗拒,这不出他的意外,他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却更快地被决断所取代。
“蘅儿,对不住,你必须走。”柳步筵忽然出手,指尖如电,精准地点在了柳若蘅的昏睡穴上。
柳若蘅眼中的震惊和未尽的言语瞬间凝固,身体一软,再次失去了意识。
“照顾好她。”柳步筵对书案沉声吩咐,随即用厚重的斗篷将柳若蘅严实裹起,“送她去瑶恩宫!”
林堃远站在一旁,柳若蘅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但他看着她苍白如纸、泪痕未干的脸,看着她即使昏迷也紧蹙的眉头……一股巨大的怜惜与愤怒在他胸腔中翻涌。
他上前一步,按住了柳步筵:“不必如此,她想回新罗,我可以护她周全。”
但柳步筵并不同意,斩钉截铁道:“让我护她一次吧,以兄长对她的亏欠。”
“可她想回去。”柳步筵的理由,似乎让林堃远不能再去阻止,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被包裹在斗篷里的脆弱身影,还是劝道,“这么做,蘅儿醒来,怕是要恼兄长。”
“即便她此生此世皆怨我、恨我,我也绝无可能容她继续滞留新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他重重地拍了拍林堃远的臂膀,目光冷峻地看着他,“这坏人由我来做。新罗的残局,就全权托付你了。”
一种混合着悲伤、担忧与某种沉重责任的复杂情感,牢牢攫住了林堃远,他只能尽一切所能,去帮柳步筵瞒住这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