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比城的山头上,林堃远已经吹了许久的长箫,箫声盘旋在枯枝间,缠绕着血色枫叶,沉甸甸地压向暮色四合的荒野,叶片簌簌而下,拂过他未束的发。
远处,金成寅和他的“世子嫔”一同归去新罗王城的灵柩渐渐地消失在了他的眼帘。
“郎君,南璃抓到渤海王了。”东帛立在林堃远孤寂的身影后,直等到西面的落日沉入地平线,他方才开口,“我们也该返程了。”
另一方向的冬比城头,是烈烈的新罗王旗,从前百参的土地一并划入了安东版图,挂上了大瀛的旗帜。林堃远一点都不为这场大胜而雀跃,此仗付出的代价远超他的预料。
一阵穿膛的秋风卷过,林堃远的箫声终于在他的一声咳嗽中戛然而止。
东帛疾步上前扶住林堃远,劝道:“郎君,还是请于太医看看得好。”
劈开陆茂玄和柳若蘅的时候,林堃远明显感到内力被陆茂玄的邪门异术所伤——但另一方面,他也接收到了来自柳若蘅强大而透亮的力量,他没有想到,她恢复得这么好——以致于,对永远无法还恩于金成寅,感到更加地痛心。
林堃远嘴唇微动,并未在意自己的伤情:“那些百姓怎么样了?于太医可找到方子医他们?”
东帛摇摇头:“像是某种妖邪秘术,还未找到破解之法。”他回禀道,“不过听大嵩秀的亲兵俘虏交待,更像是某种武林的秘药。”
“带一部分人回长洛,其余的交给虞道通,让他照看好。等有了方子,再行解救。”
林堃远的心里,这场仗远未结束。
——
回到长洛的时候,大观五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正紧。青鸾大街上,鹅毛般的大雪迅速覆盖了青石路,却未盖住万人空巷的沸腾。凯旋的号角响彻云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百姓簇拥在道路两旁,争相一睹凯旋之师的风采。
林堃远骑着黝黑的“急雨”,身形挺拔,面容冷峻,一双深眸里透出的温和掩盖着他征尘未洗的疲乏。跟在他身后的,是烈烈的长瀛军旗和整肃的长瀛军士,以及载着渤海王的囚车。
昔日威震一方的渤海王大嵩秀兀自站立,手脚戴着精铁镣铐,乱发覆面,唯有透过发丝间隙射出的目光,依旧带着困兽般的桀骜与阴冷。
林堃远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巍峨的明承宫。
宸英殿里温暖如春,与殿外的风雪恍若两个世界。林堃远单膝跪地,沉声禀报:“陛下,臣幸不辱命,助新罗军大破渤海。然,新罗王世子金成寅力战殉国,臣救援不及,恳请陛下治罪。”
和帝的面容隐在十二旒白玉珠后,这个结果对他而言,有些意外,他缓缓道:“爱卿平身,王世子为国捐躯,朕心甚痛,必厚加抚恤。爱卿克定妖氛,功大于过。”
“谢陛下。”林堃远起身,垂首而立。
然而,朝堂的宁静从未持久,一个声音骛地响起,正是刑部侍郎祁禾:“陛下,臣有本奏。”
“讲。”
祁禾手持玉笏,目光如针般刺向林堃远:“陛下,大将军奏报固然简洁,然臣听闻,新罗王世子之死,颇有蹊跷。”
“唔?”众人屏息静听。
“王世子殿下英勇,何以大胜后反陷绝境?今岁,王世子殿下与世子嫔尹氏朝拜,大将军不顾礼仪,就在这宸英殿上,公然向世子嫔示爱,满朝皆知。王世子殿下殉国后,不免让人心生疑问——大将军当时用兵部署,是否因私情而有所偏颇,乃至……延误了救援王世子殿下的最佳时机?”
殿内顿时静默,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林堃远身上,尤其是一直被黑衣人追随,出不了长洛的严佑。他的目光盯在林堃远的身上,嘴角却露出一抹不经意的奸笑。此番错失进攻长洛的时机,固然让他与父亲懊恼,但未曾想,老天还送了一份礼。
林堃远眼中寒光一闪,袖中拳头骤然握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意,声音沉冷如铁:“祁侍郎!世子嫔已随王世子而去,玉殒香消。死者已矣,还请口下积德,莫要以污言秽语玷污贞烈之魂!”
祁禾却毫不退让,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向前微踏一步,声音清晰朗亮:“大将军,此言差矣。究其果,未可证其初啊。”
他顿了顿,环视四周,让这句话在每一位朝臣心中回荡:“世子嫔殉节,乃为果。然而,这一果,未必是您想发生的……大将军您在战场上那一瞬间的抉择与心思,谁又能窥见呢?或许您并无害世子嫔之心,只是……”
祁禾并未把这句话说完:“大将军若因一念私情,致使判断微有偏差,行动稍迟片刻……”他拖长了音调,“对王世子而言,这‘无意之失’与‘有意之害’又有何区别?”
林堃远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喉头,百口莫辩。朝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看着他,怀疑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
他面向和帝跪倒在地,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沙哑与急切:“陛下!王世子殿下之事,臣问心无愧,然清者自清,臣不愿多作口舌之争。眼下有一事,关乎百姓黎民生死,远比臣个人清誉紧要万分!”
究其果,未可证其初。这话无需实证,只凭揣测,便能将一顶无形的、沾满污水的高帽,重重地扣下去。堃远兄纵然身经百战,能破千军万马,却难斩流言的蛛丝。和帝心想。
但祁禾的话像锋利的匕首,真实精准地刺入了难以辩驳的角度,他一时亦难以帮护,只静静地问道:“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