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营设在凤翔城外五里处的一片空地上。武松带着二十个老兵,管着三百多号新招来的汉子。
这些新兵里头,什么人都有。有北边逃难来的农民,胳膊腿上还带着种地留下的劲儿;有镇上游手好闲的混混,想混口饭吃;还有几个是别的队伍被打散了的溃兵,见过血,但也带着一身兵痞气。
头几天,营地里鸡飞狗跳。
天不亮就得起床,围着校场跑圈。跑不完的,没早饭吃。跑完了,一人两个杂面馍,一碗稀粥,咸菜都只有几根。
吃完就开始练。站队列,向左转向右转,听着都简单,可做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总有人转错方向,跟旁边的人撞个满怀。武松脾气爆,看见了就骂,骂急了还上手抽。
下午练刀。一人发根木棍,当刀使。教的是最简单的劈砍格挡,可就是有人连棍子都拿不稳。
到了晚上,营房里全是哀嚎声。胳膊疼,腿疼,腰疼,哪都疼。
第三天头上,出事了。
一个新兵偷懒,训练时装肚子疼,躲到茅房后面睡觉,被武松揪了出来。按规矩,得打十军棍。
行刑的时候,那新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说武松是“狗仗人势”,说潘金莲“一个娘们儿懂个屁的带兵”。
这话传到了潘金莲耳朵里。
她没立刻发作,而是第二天亲自去了新兵营。
到的时候,正好是上午训练最苦的时候。太阳毒辣辣地晒着,三百多号人光着膀子在校场上练劈砍,汗水顺着脊梁往下淌,在地上砸出一个一个小坑。
潘金莲走到校场边的高台上,示意武松停下训练。
“都歇会儿。”她说。
新兵们如蒙大赦,可没人敢真放松,都规规矩矩站着,眼睛偷偷往上瞟。
潘金莲扫了一圈,目光停在那个挨过军棍的新兵身上。那人二十出头,长得挺壮实,但眼神飘忽,不敢跟她对视。
“你,出列。”潘金莲指了指他。
那新兵身子一僵,慢吞吞走出来。
“叫什么名字?”潘金莲问。
“王……王二狗。”声音很低。
“听说你觉得我不懂带兵?”潘金莲语气平静。
校场上一下子静得能听见喘气声。所有人都盯着王二狗,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替他捏把汗。
王二狗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说:“俺……俺就是觉得,练这些没用!真上了战场,谁还管你向左转向右转?能砍人就行!”
“哦。”潘金莲点点头,“那你说说,怎么砍人?”
王二狗愣了愣,随即大声说:“俺在家杀过猪!一刀捅进去,再一拧,保准没气!”
下头有人憋不住笑。
潘金莲没笑。她走下高台,走到王二狗面前:“杀猪是杀猪,杀人是杀人。猪不会还手,人会。猪不会跟你拼命,人会。”
她转过身,对着所有新兵:“你们以为打仗就是拎着刀往前冲,看谁狠?那我告诉你们——错了。”
“打仗,打的是阵型,是配合,是令行禁止。你一个人再能打,冲进人堆里,也就是个死。但要是十个人、一百个人,听着同一个号令,往同一个地方砍——那才叫打仗。”
她走回高台,声音提高了些:“我知道你们里头,有人觉得苦,觉得累,觉得我定的规矩多。那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在我这儿当兵,就得守我的规矩。吃不了苦的,现在就可以走,我不拦着。”
没人动。
“但要是留下,”潘金莲顿了顿,“我就得把你们练成能打仗的兵。练的时候苦,是为了上了战场能活下来。规矩严,是为了让你们知道令行禁止,知道什么叫同进同退。”
她看向王二狗:“你还觉得练这些没用吗?”
王二狗低着头,不说话了。
“入列。”潘金莲说。
王二狗如释重负,赶紧跑回队伍里。
潘金莲没再多说,示意武松继续训练。她自己站在高台上,看了一上午。
晌午吃饭的时候,她让伙房加了菜——每人多给半块咸鱼。
新兵们捧着碗,吃得狼吞虎咽。那咸鱼齁咸,但就着杂面馍,就是难得的美味。
潘金莲也端了碗,跟武松坐在校场边的树荫下吃。
“嫂嫂,你上午那番话,说得在理。”武松边吃边说,“可光说道理,怕是还有人心里不服。”
“我知道。”潘金莲说,“所以得让他们亲眼看看。”
“看啥?”
“看真打仗是啥样。”潘金莲放下碗,“泾县那边,前几天不是来信说,有小股流寇在周边骚扰吗?”
武松眼睛一亮:“嫂嫂的意思是……”
“挑五十个新兵,让陈石头带十个老兵领着,去剿一次。”潘金莲说,“不见血,他们永远不知道练这些是为了啥。”
武松有些担心:“新兵没见过血,万一……”
“所以才让陈石头带着。”潘金莲说,“挑那些训练用功、肯听话的。不见见真章,练再多也是花架子。”
三天后,五十个新兵在陈石头带领下,出发了。
王二狗也在里头。他训练比谁都卖力,像是要证明什么。
这一去就是五天。
第六天晌午,队伍回来了。去的时候五十一个人,回来四十八个。少了三个,永远留在了泾县北边的山沟里。
活着的人,个个身上带伤,但眼神不一样了。之前那种飘忽、散漫,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东西。
王二狗左胳膊挨了一刀,用布条草草包扎着,渗着血。他见到潘金莲,没说话,只是重重磕了个头。
“起来吧。”潘金莲说,“仗打得怎么样?”
陈石头代为汇报:“流寇三十多人,全灭了。咱们折了三个兄弟,伤了七个。新兵……头一回见血,手有点抖,但没怂。”
潘金莲点点头,看向那些新兵:“现在知道为什么要练向左转向右转了吗?”
新兵们默默点头。
“知道为什么要听号令了吗?”
还是点头。
“知道为什么规矩严了吗?”
这次,有人低声说:“知道了……”
潘金莲没再多说。她让李账房给战死的三家每户发了二十两抚恤银,给受伤的发了五两养伤钱。又让伙房杀了头猪,晚上加餐。
那天晚上,新兵营里很安静。没人抱怨训练苦,没人偷懒耍滑。吃饭的时候,有人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肉,忽然就哭了。
第二天训练,所有人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武松看着校场上那些挥汗如雨的身影,对潘金莲说:“嫂嫂,这批兵,练出来了。”
“还早。”潘金莲说,“见过血,只是第一步。要成真正的精兵,还得再磨。”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心里默默算着。
四个地方,现在能拉出来打仗的,满打满算一千二百人。其中真正见过血、能顶用的,不到一半。
这点本钱,在乱世里,还远远不够。
可她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耐心。
只要人还在,地盘还在,希望就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