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十三。
日头还是毒得很,早上出门时,地面已经烤得晃眼。油壁车里闷得像蒸笼,浅碧纱帘也挡不住那股子燥气。老周头赶车,后背的夏布衫湿了一大块,贴在上头。
陈老先生住在城西,院子比我的大不了多少,夯土墙被晒得发白。敲门进去,他正坐在院中那棵大槐树的荫凉底下,就着石桌看书。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肘部的补丁针脚细密。
“先生。”我提着贾姨准备的薄荷绿豆糕,走过去行礼。
他抬起眼,额上有些细汗,但精神看着还好,眼神清亮。“小小来了。”他放下书,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坐。这天气,难为你跑一趟。”
石凳摸着都温吞吞的。我把食盒推过去:“贾姨做的,清热。”
他点点头,没推辞,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停:“气色倒比前阵子好些。心静自然凉,看来是悟到几分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之前因五石散之事心神不宁。我没接这话茬,只问:“先生近日在读什么?”
他将手边的书册推过来,是本《沟洫志》,讲农田水利的。“人老了,愈发觉得这些实在东西有用。比那些空谈玄理、服散求仙的强。”他语气平淡,却像根针,轻轻巧巧刺破了某些浮华的皮囊。
我翻开书页,墨字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沉静。他指着其中一段,讲的是如何根据地势高低开凿水渠,引水灌溉,又如何在多雨时节疏导积水,避免内涝。
“你看这里,”他粗糙的手指划过书页,“水往低处流,是本性。你硬要它逆着地势走,除非耗费巨大民力,否则便是违背了它的‘道’。治水如此,治人……乃至自处,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我听着,心里那点因阮郁反复登门而生的烦躁,似乎被这朴素的道理冲刷去些许。是啊,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那不合地势的水,强求不来,也硬挡不住,最好的法子,或许是理清自己的沟渠,该引的引,该疏的疏,不为无关的水流乱了方寸。
从陈老先生处出来,日头偏西,热气却没散多少。想了想,让老周头转道去顾嬷嬷家。
顾嬷嬷住在一条更幽静的巷子里,小院收拾得极干净,连墙角的凤仙花都排列得一丝不苟。她正在堂屋教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行礼,见到我,示意那女孩自己去练习,然后才转向我。
“苏娘子今日怎么得空?”她声音不高,自带一股让人不由得挺直脊梁的力量。
“路过,来看看嬷嬷。”我将另备的一份糕点放下。
她让我坐下,目光如往常般锐利,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坐姿尚可,只是肩颈仍不够放松。心里有事?”
我微微一惊,随即坦然。在顾嬷嬷面前,遮掩是徒劳的。“算不上事,只是有些……无谓的困扰。”
她了然地点点头,并不追问具体,只道:“礼仪规矩,看似束缚,实则是帮你在这纷扰人世,划清界限,立住自身。知道哪些该在意,哪些该摒弃,心神才能定。心神定了,举止自然从容,便无人能轻易扰你。”
她的话和陈老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我看着那个在院中一遍遍练习敛衽行礼的小女孩,虽稚嫩,姿态却已初现端倪。规矩,原来是护身的铠甲。
“譬如有人,行事反复,意图不明,”顾嬷嬷忽然又开口,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你若被他牵着走,便是自乱阵脚。不若守好你的礼,行稳你的路。他进,你自有藩篱;他退,你亦不损失分毫。如此,慌的便该是他了。”
我怔住,随即恍然。她虽不知阮郁之事,却一语道破了关窍。
从顾嬷嬷家告辞时,晚风依旧带着热气,但心里却清明了不少。
回到西泠小院,贾姨已点起灯。桌上摆着清粥小菜,还有中午没吃完的薄荷糕。
“见到陈先生和顾嬷嬷了?”她一边给我盛粥一边问。
“嗯。”我坐下,拿起筷子,“都挺好的。”
“那就好。”贾姨不再多问。
我慢慢吃着粥,想着陈老先生说的“道”,想着顾嬷嬷说的“界限”。
阮郁来或不来,是他的事。他那套若即若离、看着林婉儿痴缠却又不给明话的做派,在我看来,实在算不上高明,甚至有些惹人厌烦。他愿意演,那是他的乐趣,我却没必要奉陪。
我的天地很小,装不下那么多心思。有师长可请教,有友人可相伴,有琴弦可寄意,有这四方小院可安居。至于那些不合地势的“水流”,自有其该去的方向。
我苏小小,不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