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六月十五。
热浪滚滚,从清晨起就闷得人透不过气。院里的石凳摸着都烫手,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比盛夏时还要聒噪。
贾姨一早就在灶间熬绿豆汤,额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这秋老虎,比伏天还毒。”她絮叨着,把熬好的汤吊进井里镇着。
我抱着琵琶出了门。这种天气,只有秋先生那疏阔的性子能让人喘口气。
推开他那间堆满杂物的院门,果然见他正光着膀子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他那把旧洞箫比划着,古铜色的背上全是汗珠。
“来了?”他头也不抬,“热死个人!这鬼天气,吹出来的气都是烫的!”
我忍不住笑了。在他这儿,永远不用端着。
“先生。”我把琵琶放下,自己找了块荫凉地坐下。
他这才放下箫,抓起旁边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抹抹嘴:“这天儿,练什么都是受罪。不过——”他话锋一转,眯着眼看我,“越是这种时候,越能试出真本事。”
他让我随便弹点什么。“别想曲子,就听这会儿外头的动静。”
我愣了愣,侧耳细听。满世界都是蝉鸣,又急又躁,混着远处街市的嘈杂,还有不知谁家孩子的哭闹。
“听见没?”秋先生指着外面,“这一团乱麻!你这会儿弹琴,要是心里也跟着乱,手下出来的就是一堆杂音。要是能在这乱麻里稳住心神,找到你自己的调子——”他重重一拍大腿,“那才是本事!”
我试着拨动琴弦。起初,声音果然被那铺天盖地的嘈杂淹没了,心里也跟着烦乱起来。
“别较劲!”秋先生喝道,“不是让你压过它们,是让你在它们中间,找到你自己的位置!”
我闭了闭眼,努力定下心神。慢慢地,手下流淌出几个清越的音,像是燥热午后突然吹来的一丝凉风,虽然微弱,却清晰地存在着。
秋先生点点头,又灌了口酒:“成了,有点意思了。记住这感觉。往后不管遇到什么烦心事,别跟着乱,守住你自己的调子。”
从秋先生那儿出来,已是汗流浃背。想了想,又拐去范先生家。
范先生的院子总是格外安静。推开竹篱,他正在书房里抚琴,门窗紧闭,想来是为了隔音。
见我来了,他微微颔首,手下未停。琴音清泠泠的,像山涧流水,在这闷热的午后格外醒神。
一曲终了,他才起身:“坐。”
书房里点了淡淡的沉水香,倒是驱散了些许燥意。
“秋先生又让你听蝉鸣去了?”他忽然问。
我忍不住笑:“先生怎么知道?”
范先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年年如此。”顿了顿,又道,“不过他说得在理。心若不静,再好的技巧也是枉然。”
他让我弹一段《良宵引》。这是首极静的曲子,讲究的是心平气和。
可这天气,心怎么也静不下来。手下总是急躁,几个该绵长的地方都草草带过。
范先生静静听着,末了才说:“你知道为什么天越热,越要弹这样的曲子吗?”
我摇头。
“修行。”他缓缓道,“不是只在顺境中进步。越是外境扰人,越要往里收,往静处寻。这才是真正的长进。”
他示范了一遍。同样的曲子,在他手下,每个音都饱满沉着,像是把周围的燥热都沉淀了下来,只剩下清凉的意蕴。
“技巧易学,心境难修。”他放下琴,“去吧,这几日不必来了。什么时候能在这秋燥里弹出三分清凉,再来。”
回到家时,夕阳西下,热气却丝毫未减。贾姨把井里镇着的绿豆汤取出来,我连喝了两碗,才觉得那股燥热稍稍平息。
坐在廊下,想着秋先生说的“守住自己的调子”,范先生说的“往静处寻”。
外面的蝉鸣,我可以听见,但不必跟着嘶喊。
秋老虎再凶,总有过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