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不知怎的,这句话就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浮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金属般的质感。是了,是那本被翻烂了的《红楼梦》,是那个说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的怡红公子,在看破世情时,念出的戏文。
当时只觉得这话听起来洒脱,甚至有些帅气和叛逆。此刻,它却像一块冰,沉沉地坠入心湖,激不起波澜,只是不断地向下沉,带着彻骨的寒意。
赤条条。
是啊,林晓来的时候,是赤条条的。除了一条脆弱的生命,和注定不被期待的女身,她什么也没带来。走的时候呢?大概也带不走什么。那间租来的小屋,那辆破旧的电瓶车,那些被生活磨平的棱角,那些从未被满足过的渴望……都是身外物,带不走的。
苏小小呢?她来时,带着父母早逝的哀痛和这西泠桥畔的薄产。若她真的在十九岁“静美”地走了,她能带走什么?那些诗稿?琵琶曲?还是阮郁那带着探究与征服欲的、短暂的目光?
什么都带不走。
我们所有人,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无论贫穷还是富贵,最终,不都是“赤条条”地走吗?
无牵挂。
这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人。
林晓能无牵挂吗?她恨那个家,恨父母的重男轻女,可心底最深处,何尝没有一丝对亲情微弱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那是刻在骨血里的牵挂,哪怕它带来的只有痛苦。
苏小小能无牵挂吗?贾姨十几年如一日的养育之恩,陈老先生倾囊相授的师生之情,云娘子亦师亦友的指点,甚至对这片西湖山水、对这方小院的依赖……这些,都是牵挂。它们曾经是她活下去的温暖,此刻,却成了让她无法真正“赤条条”离去的、沉重的锁链。
原来,就连“无牵挂”,也是一种我们无法企及的境界。
我们被无数看得见、看不见的丝线捆绑着,拉扯着。来自家庭,来自社会,来自责任,来自情感,来自我们自身那点可悲又可笑的欲望与不甘。
这些丝线,编织成了我们的人生。也编织成了我们的牢笼。
我低头看着自己这双手,这身衣裙。它们属于苏小小,是这“牵挂”的一部分。林晓的那双手,那个疲惫的灵魂,是更深处、更本质的“牵挂”。
我摆脱不了。
无论是林晓,还是苏小小,我们都无法真正做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们注定要背负着这些,在人间行走,直到生命的尽头。
所谓的“无牵挂”,或许只是一种绝望到极致后,无奈的向往。或是像贾宝玉那样,在历经所有繁华与悲怆之后,大彻大悟的放手。
可我呢?
我卡在中间。既没有大彻大悟的智慧,也没有真正放手的勇气。只能被这些“牵挂”撕扯着,感受着它们带来的温暖与痛苦,沉溺于这无边的抑郁与虚无。
阳光渐渐变得稀薄,天际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色。
我依旧坐在藤椅里,像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石像。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一句多么轻飘飘的话。
却承载着这世间最沉重、最无奈的真相。
而我,连向往这句话的力气,都快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