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这棵曾经枝繁叶茂的“政坛常青树”,终于在赵高精心编织的罗网中轰然倒下,被投入了暗无天日的诏狱。这个消息如同最后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散了咸阳宫朝堂上最后几片象征着“不同声音”的枯叶。如今的朝堂,放眼望去,几乎全是赵高亲手提拔或被迫屈从的党羽,黑压压一片,如同被精心修剪过的园林,整齐,沉默,且充满了谄媚的生机。
然而,对于赵高这样一个从最底层爬上权力顶峰、内心深处始终缺乏安全感的阴谋家而言,这种表面的“一致”和“顺从”,还远远不够。他需要一种更直接、更残酷、也更具有仪式感的方式,来最终确认自己对这座殿堂、对这群衣冠禽兽的绝对掌控。他需要一场公开的、不容回避的测试,一场能够像筛子一样,将那些可能隐藏在顺从面具下的“异类”彻底筛检出来,并碾碎成齑粉的终极表演。
他要的,不是人们因为恐惧而沉默,而是要他们因为恐惧,而心甘情愿地指黑为白,颠倒乾坤!
一个荒诞至极,却又无比符合他当下心态和需求的点子,如同毒蘑菇般从他那颗充满权谋的脑袋里滋生出来——指鹿为马。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大胆,如此的匪夷所思,却又如此的……完美。它超越了寻常的政治构陷,上升为一种对常识、对理性、乃至对人性本身的公然强奸和嘲弄。能够通过这场测试的人,才算是真正被他驯服了的、可以放心使用的工具。
他精心挑选了一个日子,一次看似寻常的朝会。胡亥依旧没有露面,这是常态。赵高以郎中令的身份,主持着朝议。流程如同走过场,官员们机械地奏报着被粉饰过的“祥瑞”和“政绩”,一切都在沉闷而压抑的气氛中进行着。
就在朝会进行到一半,所有人都有些精神涣散的时候,赵高轻轻拍了拍手。
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和……蹄子叩击石板的嘚嘚声?
众臣疑惑地抬起头,望向殿门方向。只见两名赵高的心腹宦官,小心翼翼地……牵着一头活物,走进了这庄严肃穆的朝堂!
那是一只鹿!一只体格健壮、毛色光鲜、双角分叉的……梅花鹿!它显然不适应这封闭而充满人类气息的环境,有些不安地转动着脑袋,湿润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惊恐。
所有大臣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情况?朝堂之上,为何会牵进一头鹿来?是新的祥瑞?还是什么特殊的贡品?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之际,赵高缓缓走下御阶,来到那只鹿的身边。他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近乎慈祥的笑容,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鹿的脖颈,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虽然空置但象征着皇权的御座方向(仿佛胡亥就在那里),用一种清晰、平稳、却足以让整个大殿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嗓音,朗声说道:
“臣,赵高,偶得西域异兽,神骏非凡,特来献于陛下——此乃千里马一匹,愿陛下骑乘此马,驰骋天下,威加海内!”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如果说刚才牵鹿入殿只是让人疑惑,那么赵高这番话,就如同一个炸雷,直接把所有人都给劈懵了!
千里马?
这……这明明是一头鹿啊!
头上长着角,身上带着梅花斑点,这怎么看都是一头鹿啊!
赵府令……是眼神不好?还是……疯了?
一些脑子还没转过弯来的大臣,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但无论怎么看,那都是一头鹿,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鹿!
消息很快传到了深宫中正在饮酒作乐的胡亥耳中。听说赵高在朝堂上献马,胡亥也觉得有些新奇,便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难得地来到了前殿,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千里马”。
当胡亥走上御座,看到殿中那只明显是鹿的动物时,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毕竟还没完全傻到家,基本的常识还是有的。他觉得这一定是赵高搞错了,或者是在跟他开玩笑。
胡亥带着几分戏谑,对着殿下的赵高说道:
“丞相误邪?谓鹿为马。”
(丞相错了吧?把鹿说成是马。)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失误或者玩笑。
然而,赵高的反应,却让胡亥和所有大臣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
赵高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看胡亥,目光依旧扫视着下面的群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诡异自信的语气,重申道:
“陛下明鉴,此确乃马也。乃西域进贡之异种,形似鹿而实为马,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
他不仅坚持这是马,还煞有介事地编造了来历和特性!
胡亥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看那头鹿,又看看一脸“认真”的赵高,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是鹿?是马?他有点糊涂了。难道……真的是自己看错了?或者……这世上真有长得像鹿的马?
就在胡亥开始自我怀疑的时候,赵高图穷匕见。他不再理会陷入困惑的皇帝,而是将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扫向殿下的文武百官,声音陡然变得严厉而充满压迫感:
“诸位大人!尔等皆饱读诗书,见多识广!且来说说,此物,究竟是鹿,是马?!”
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一场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权势测试!他要逼着所有人,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这常识与强权之间,做出选择!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分化开始了。
一部分反应最快、也最善于钻营的阿谀之徒,几乎是立刻跳了出来。他们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争先恐后地高声附和:
“赵府令所言极是!此物身形矫健,蹄腕有力,正是千里马之相!”
“下官也曾听闻西域有异兽,形貌奇特,实则骏马,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是马!绝对是马!陛下,府令大人慧眼识珠啊!”
这些人,为了讨好赵高,已经完全放弃了廉耻和常识,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另一部分人,则选择了沉默。他们低垂着头,不敢看赵高,也不敢看那头鹿,更不敢看胡亥。他们内心知道那是鹿,但他们没有勇气说出来。沉默,是他们在这种恐怖氛围下,唯一的、懦弱的自我保护。
然而,终究还是有那么几个耿直迂腐、或者自恃身份的老臣,无法忍受这种公然指鹿为马的荒唐行径。他们或许觉得自己的资历和地位,能让他们说句实话。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出列,梗着脖子,用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陛下,府令……此物,头生犄角,身有梅花斑,分明……分明是一头鹿啊!”
另一位较为年轻的博士也忍不住附和:“是啊陛下,《礼记》有云,‘鹿,山兽也’……此物形貌,与典籍所载之鹿,一般无二啊!”
他们的声音,在这片阿谀的浪潮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刺耳。
赵高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那几个敢于直言的人。他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将那几个人的面孔,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胡亥看着下面吵吵嚷嚷、分成几派的臣子,更加糊涂了。有人说马,有人说鹿,而且看起来都挺“理直气壮”。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傻子,被夹在中间。他求助般地看向赵高,却发现赵高正用一种“你看,我就说是马吧”的眼神看着他。
难道……真的是我错了?胡亥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和精神是不是出了问题。在极度的困惑和一种不愿承认自己“无知”的虚荣心驱使下,他最终烦躁地挥了挥手:
“好了好了!不过一畜生而已,是鹿是马,有何要紧!退朝!退朝!”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朝堂,回到了他的安乐窝。但“指鹿为马”带来的困惑和阴影,却留在了他的心里。他甚至私下召来太卜占卜,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太卜自然不敢说真话,只能含糊其辞,更加深了胡亥的迷惑和对自己智力的怀疑。从此,他更加不愿理会朝政,将一切彻底交给了赵高,仿佛只要不去面对,那些让他头疼的问题就不存在一样。
而朝堂之上,真正的风暴,在散朝之后才真正开始。
赵高回到自己的官署,立刻拿出了那份他早已拟好的“黑名单”。上面赫然写着那几个在朝堂上敢于直言“是鹿”的大臣的名字。
“此数人,目无君上,诽谤大臣,其心可诛。”赵高轻描淡写地对他的亲信吩咐道,“该如何处置,尔等当知。”
不久之后,那几位耿直的大臣,便以各种匪夷所思的罪名——或许是“非议朝政”,或许是“结党营私”,或许是“年老昏聩,不堪任用”——被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甚至有人就此“病故”或“意外身亡”。
消息传出,朝野震怖!
指鹿为马的闹剧,像最后一道残酷的筛选程序,彻底净化了秦二世的朝堂。从此之后,再也无人敢对赵高的意志,有丝毫的违逆和质疑。哪怕是他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也会有一大批人立刻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证明府令大人英明。
赵高,终于通过这场极致荒诞又极致冷酷的权术测试,完成了他对帝国最高权力中枢的绝对掌控。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着脚下这片被他用谎言、鲜血和恐惧彻底驯服的土地,志得意满。
现在,是时候去料理那个还在诏狱中挣扎的、最后的“老朋友”了。李斯,你的哀歌,该唱到终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