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义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处不在的、黏稠的绝望和血腥给腌渍入味了。
从那个被搜刮一空的村庄,到那条“死者相望”的恐怖官道,再到那个竖满尸桩、弥漫着死亡狂欢气息的县城……这一路行来,他的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鼻子嗅到的,无一不在冲击着他作为一个“人”的底线,更遑论他内心深处那份早已摇摇欲坠的“秦吏”身份认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块被扔进染缸的白布,正在不可逆转地被染成一片漆黑。不,或许连布都不是,他只是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被这帝国末世的腥风血雨裹挟着,不知要飘向何方。
这次的任务,是押送一批从附近几个乡里“刮”出来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赋税物资(主要是些粗麻布和少量皮革,粮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返回郡治。这任务本不算重,甚至可以说是个“美差”,至少不用像那些督税队一样亲手去砸锅抢粮。但荀义却觉得肩上的担子有千斤重,每一匹粗麻,似乎都浸透着村民无声的眼泪和诅咒。
他故意选择了绕开主要官道,走一些较为偏僻的山路。与其说是为了安全,不如说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他需要暂时远离那些触目惊心的刑徒队伍和公开处决的“盛况”,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秋日的山野,色彩斑斓,本该是静心怡情的所在。但荀义的心境,却与这美景格格不入。他骑在马上,任由那匹瘦马驮着他,沿着一条蜿蜒的溪流缓缓而行。溪水潺潺,鸟鸣山幽,却丝毫无法涤荡他心头的阴霾。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一路所见的惨状:王啬夫绝望的跪倒、孩童被枪杆砸破的头颅、老翁被抢走的种子、官道上倒毙的尸骸、县城木桩上悬挂的残肢……还有那些麻木的、空洞的、或者压抑着熊熊怒火的眼神。
“税民深者为明吏……杀人众者为忠臣……” 他低声重复着这两句如同魔咒般的“国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这算哪门子的明吏?哪门子的忠臣?这分明是鼓励官吏变成喝人血、吃人肉的豺狼!
他想起自己读书时,也曾向往过上古的治世,向往过那种“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和谐。可现实呢?他穿着这身皂袍,做的却是逼得百姓家破人亡、将活人变成燃料和尸体的勾当!这与他最初选择成为一名小吏,想要维持一方秩序的初衷,简直是南辕北辙。
“我荀义,如今与那些虎狼吏,又有何区别?” 他对着空寂的山谷,发出了无声的质问。回答他的,只有潺潺的水声和几声孤零零的鸟鸣。
就在他心神恍惚,几乎要迷失在这自我谴责的漩涡中时,一个苍老却异常清朗的声音,突兀地在他前方响了起来:
“这位官人,何故在此长吁短叹,满面愁云啊?”
荀义猛地一惊,勒住马缰,循声望去。
只见前方溪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打扮颇为奇特。他须发皆白,如同银丝瀑布,随意披散在肩头,却又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清癯,皱纹如同刀刻,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清澈、洞明,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看透世间一切迷雾。他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袍,脚踩草鞋,身边放着一个药锄和一个竹编的药篓,里面装着些刚采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看年纪,恐怕已过古稀,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毫无龙钟老态。他就那么随意地坐在那里,却仿佛与这山、这水、这片天地浑然一体,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气度。
荀义心中警惕稍松,看对方打扮,像是一位隐居于此的采药人,或者……是一位避世的隐士。他连忙翻身下马,拱手行礼,态度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恭敬:“老丈有礼。在下……乃是路过此地的行商,心中有些烦闷,扰了老丈清静,还望见谅。” 他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的官吏身份,或许是觉得那身皂袍在此情此景下,显得有些刺眼。
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春风拂过古井,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温和与悲悯。他伸手指了指身旁的溪水,又指了指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一条细线般的官道方向。
“行商?呵呵……” 老者轻轻摇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荀义马背上那些打着官府印记的物资,“官人不必讳言。老朽虽居山林,却也并非聋瞽之辈。这世道,还有什么行商,敢带着这些东西,独自行走于这荒僻之地?”
荀义脸上一热,知道自己的谎言被看穿,一时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接口。
老者却并不深究,他的目光越过荀义,投向远方那条官道。尽管距离很远,但似乎仍能隐隐听到那里传来的、刑徒队伍沉重的镣铐声和监工的呵斥声,还能看到运送阿房宫建材的车队扬起的尘土。
老者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这秋日天空般高远而悲凉的叹息。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轻敲,直击荀义的心扉: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那秦国啊,从根子上就是个抛弃了仁义道德,只崇尚砍头记功的国家,用权术驾驭士人,像驱使奴隶一样奴役它的百姓。)
荀义浑身一震!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这几乎是对秦国立国根本最直接、最尖锐的批判!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若是被官府听去,立刻就是灭门之祸!他下意识地左右张望,生怕有第三个人听到。
老者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继续说着,语气愈发沉痛:
“今又益甚!阿房覆压三百里,骊山深及九泉;赋税尽锱铢,刑戮如刈草!”
(如今更是变本加厉!阿房宫要覆盖三百里的地面,骊山陵要挖到九泉之下;赋税搜刮到最后一丝一毫,刑罚杀人如同割草一样随意!)
荀义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老者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这个帝国华丽袍子下的所有脓疮!阿房、骊山、赋税、刑戮……这不正是他这一路亲眼所见、亲身体验的人间地狱吗?从一个超然物外的老者口中说出,更显得无比真实和触目惊心!
老者转过头,那双清澈洞明的眼睛,直视着荀义,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预言般的、石破天惊的力量:
“君不见——”
(你难道没有预见到吗——)
“戍卒叫,函谷举!”
(成守边境的士卒一声呐喊,那号称天险的函谷关就会被攻破!)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楚地之人放起一把复仇的大火,可惜那覆盖三百里的阿房宫,最终只会化作一片可怜的焦土!)
轰——!!!
荀义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万钟齐鸣,震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戍卒叫,函谷举!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这……这已经不是批判,这是预言!是对这个看似强大无比、不可一世的帝国最终命运的、赤裸裸的预言!
函谷关,秦国东出的门户,天下第一雄关,会被一群戍卒攻破?!
阿房宫,那座正在用无数尸骨和血汗堆砌的、象征着帝国无上荣耀与奢华的宫殿,最终会被楚人一把火烧成焦土?!
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太过匪夷所思!若是往常,荀义一定会认为说这话的人疯了!但此刻,结合他这一路的所见所闻,结合这帝国上下已经烂到流脓的现状,老者这惊世骇俗的预言,竟然显得……如此合理!如此必然!
民力已尽!民心已失!这个帝国,不是在走向繁荣,而是在疯狂地为自己挖掘坟墓!而且是不留余地、不顾一切地加速挖掘!
老者说完这番话,不再看荀义那震惊到失魂落魄的表情。他缓缓站起身,背起药篓,拿起药锄,对着荀义微微颔首,仿佛只是说了一番再平常不过的家常话。
“山野之人,妄言了。官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转身,步履从容地沿着溪流,向着山林深处走去。他的身影在斑驳的树影中几个闪烁,便如同融入了这片自然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那淡淡的草药清香,还在空气中若有若无地萦绕。
荀义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仿佛变成了一尊石雕,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耳边反复轰鸣着老者那如同诅咒、又如同谶语般的话语。
“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
“权使其士,虏使其民……”
“阿房覆压三百里……赋税尽锱铢,刑戮如刈草……”
“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砸在他心上;又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和侥幸!
他猛地回头,望向西北方向,那是咸阳所在,是帝国中枢,是这一切灾难和疯狂的源头!那里有深居宫中、醉生梦死的皇帝,有指鹿为马、权倾朝野的丞相,有那座正在吞噬一切的阿房宫……
以往,他望向那个方向,心中或许还有一丝对权力的敬畏,对秩序的认同,或者仅仅是身为一个小吏的无奈。但此刻,他眼中看到的,只有一片即将被自身重量压垮、被内部燃起的怒火焚毁的、巨大而虚弱的废墟幻影!
他知道,老者说的不是气话,更不是疯话。那是基于对人性、对历史的深刻洞察,所做出的、几乎必然的推断!
风暴,即将来临。
而且,这风暴的种子,早已由这个帝国自己,亲手种下,并精心培育到了即将破土而出的时刻!
他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山风拂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想起那些被征发往边境的戍卒,他们衣衫单薄,面带菜色,眼神麻木或充满怨恨……“戍卒叫”……他们会如何“叫”?在何时“叫”?
他想起那些被逼到绝境的楚地之民,他们的家园被毁,亲人离散,心中埋藏着怎样的仇恨……“楚人一炬”……那一炬,又会何时燃起?会烧得多旺?
这一切,似乎都不再遥远。
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身秦吏的皂袍,第一次感到它是如此的刺眼,如此的……沉重。穿着它,他仿佛也成了那个正在自掘坟墓的庞大仪式中,一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法脱身的参与者。
“好自为之……” 老者最后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
他该如何自处?
荀义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个看似固若金汤的帝国,其根基早已被蛀空,只剩下一副华丽而脆弱的空壳。而现在,连这空壳,也已经被它自己敲响了丧钟。
他默默地牵起马,重新踏上前路。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也更加……迷茫。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惊天动地的预言,来思考自己的未来。
而历史的洪流,却不会因任何个人的迷茫而稍有停留。就在荀义于山野间遭遇老者,心神激荡之际,在帝国东南方的蕲县大泽乡,一场连绵的暴雨,正将九百名陷入绝境的戍卒,逼向一个足以掀翻整个帝国的抉择路口。
空气中,已经能嗅到风暴来临前,那湿润而压抑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