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小吏荀义于山野间被隐士老者的预言震得魂不守舍,反复咀嚼着“戍卒叫,函谷举”这六个字的时候,他绝对想不到,这石破天惊的“第一声叫”,并非来自帝国北疆那些防御匈奴的长城戍卒,而是即将在帝国腹地,一个名为大泽乡的、原本毫不起眼的地方,由一群被暴雨和暴政逼入绝境的普通戍卒口中,猛然爆发出来!
让我们暂时将目光从沉重压抑的关中移开,投向帝国东南方的蕲县。
这里地处淮河流域,水系纵横,本该是鱼米之乡。但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水乡泽国,或者说……是一片被上天和帝国联手制造的人间绝境。
雨!
没完没了的雨!
如同天河决了口子,浑浊的雨水已经连续倾泻了不知道多少天。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低垂的云层仿佛就压在人的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淮河的支流早已泛滥,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杂草、甚至还有牲畜的尸体,奔腾咆哮,肆意漫溢,将原本的田地、道路、村庄都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
这里就是大泽乡。名字听起来颇有田园诗意,此刻却成了九百人的露天囚笼。
这九百人,正是被征发前往遥远的北方边陲——渔阳郡去戍守的戍卒。他们来自附近的郡县,大多是贫苦农民,被一根象征着帝国权力的征发令,从家乡强行拽出,踏上了这条吉凶未卜的北征之路。
然而,这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雨,将他们死死地困在了这里,进退维谷。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一个临时搭建的、勉强能遮挡些许风雨的破烂草棚下传来。草棚里,一个名叫阿牛的年轻戍卒,正蜷缩在潮湿的草堆上,浑身滚烫,瑟瑟发抖。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因水土不服和连日来的饥寒交迫,发起了高烧,脸颊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涣散。
“水……娘……我想喝水……” 阿牛无意识地呻吟着,声音微弱得像只小猫。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戍卒,叹了口气,拿起一个破碗,从草棚边缘接了半碗浑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递到阿牛嘴边。阿牛贪婪地吮吸了几口,却又引发更剧烈的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唉,造孽啊……” 年长戍卒摇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奈和同情。这队伍里,像阿牛这样病倒的,不在少数。缺医少药,环境恶劣,一场感冒发烧都可能要了人的命。
营地(如果这片泥泞的洼地也能被称为营地的话)里,弥漫着一种比这连绵阴雨更加潮湿、更加沉重的气息——绝望。
九百人,像一群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麻雀,挤在泥水里,或坐或卧,眼神呆滞地望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雨幕。他们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冷得牙齿都在打颤。携带的干粮所剩无几,而且大多被雨水泡得发霉变质。更可怕的是,前路被洪水彻底阻断,后退……他们又能退到哪里去?家乡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更严酷的盘剥和同样被征发的命运。
一个皮肤黝黑、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老兵,独自蹲在一块稍高的土坡上,任凭雨水冲刷着他花白的头发。他叫老黑,是楚地人,据说年轻时在军中待过,见过些世面。此刻,他正伸出粗糙的手指,就着雨水,在泥地上划拉着,嘴里念念有词,计算着日期。
越算,他的脸色越是灰败,最后几乎变得和这天气一样阴沉。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北方,尽管除了雨幕什么也看不见。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认命般的绝望。
“误期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无论如何……也赶不到了……”
这声低语,像是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虽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却让附近听到的戍卒们,身体都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误期!
这两个字,对于秦帝国的戍卒而言,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秦律》规定:“失期,法皆斩!”(误了期限,依法全部处斩!)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天灾?暴雨?洪水?在冰冷无情的秦法面前,这些都不是理由!他们这九百人,已经注定是死路一条!区别只在于,是饿死、病死在路上,还是赶到渔阳后被依法处决!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慌,如同瘟疫般在九百人中迅速蔓延。原本就低落的士气,此刻彻底降到了冰点以下。
与戍卒们的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负责押送他们的两名秦朝将尉的暴躁。
这两名将尉,一个姓孙,一个姓钱,官职不高,脾气却不小。此刻,他们躲在一个相对完好些的、征用来的民宅里(原主人不知所踪,或许早已逃难,或许……),喝着闷酒,脸色铁青。
“妈的!这鬼天气!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孙将尉猛地将酒碗顿在桌上,酒水溅得到处都是。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此刻因为焦虑和愤怒,显得更加狰狞。
钱将尉相对瘦削些,但眼神更加阴鸷,他眯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暴雨,阴沉道:“耽误了行程,到了渔阳,你我如何向上峰交代?搞不好,连我们都要受牵连!”
“交代?还交代个屁!” 孙将尉暴躁地吼道,“照这个鬼样子,能不能走到渔阳都是问题!这群废物戍卒,病怏怏的,走几步歇半天,真是晦气!”
他们不敢,也不愿去思考“失期皆斩”的律法同样可能落到他们自己头上,只能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转化为对戍卒的怒火。
“走!出去看看!不能让他们这么闲着!” 孙将尉抓起桌上的马鞭,怒气冲冲地走了出去。钱将尉犹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戍卒聚集的洼地,看着眼前这群在泥水中挣扎、如同落汤鸡般的“废物”,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都起来!起来!躺在地上装死吗?!” 孙将尉挥舞着皮鞭,在空中抽出“啪啪”的脆响,厉声呵斥,“都给老子去找路!探路!必须找到能走的路!”
戍卒们被驱赶着,勉强站起身,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试图向四周探索。但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浑浊的洪水,深浅莫测,漩涡暗流涌动,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走。所谓的道路,早已消失在茫茫水泽之下。
“将尉……大人……实在……实在没路啊……” 一个胆大的戍卒,哭丧着脸回报。
“废物!都是废物!” 孙将尉勃然大怒,手中的皮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那戍卒身上,留下一条血痕,“再去找!找不到路,今天谁也别想吃饭!”
饥饿、寒冷、疾病、死亡的威胁,再加上将尉无情的鞭挞……九百人的绝望,正在这无边的雨幕和沼泽中,发酵、变质,孕育着某种极端危险的东西。
在营地边缘,一个四处漏风的破草棚下,两个人避开了喧嚣和监视,正低声交谈着。
其中一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额头宽阔,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他叫陈胜,阳城人,佣耕出身,是被征发的戍卒之一,因为有些力气和见识,被临时指定为这支队伍的小头目(屯长)。
另一人,名叫吴广,阳夏人,同样出身贫寒,为人仗义,在戍卒中颇有威望,也是屯长。
陈胜的目光,扫过外面泥水中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同伴,听着远处将尉的呵斥和皮鞭声,又看了看草棚里病得奄奄一息的阿牛,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紧紧握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广,” 陈胜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看这情形,我们还能到得了渔阳吗?”
吴广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愤懑:“胜,你我都清楚,就算这雨立刻停了,路也通了,日期也早已耽误了!到了渔阳,也是死路一条!”
陈胜点了点头,眼神愈发锐利:“是啊,死路一条。那么,逃跑呢?”
“逃跑?” 吴广叹了口气,“天下虽大,何处是我们的容身之所?被抓回来,同样是死。而且还会连累家人。”
“那么,” 陈胜猛地转过头,直视着吴广的眼睛,那目光仿佛两团在黑暗中燃烧的火焰,“既然横竖都是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现在逃跑是死,起来干一番大事业也是死,同样是死,我们为恢复楚国、成就一番大事而死,可以吗?!)
“死国?” 吴广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陈胜的意思。他不是指为秦帝国这个“国”去死,而是指为了他们故国——楚国,或者说,为了他们自己的命运,奋起反抗,哪怕失败身死,也死得轰轰烈烈!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吴广的头顶!长久以来压抑的屈辱、愤怒和对生存的渴望,在这一刻被陈胜这句石破天惊的话彻底点燃!
他紧握拳头,因为激动,身体微微颤抖,重重点头,声音斩钉截铁:
“吾等已无退路!”
“好!” 陈胜低喝一声,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既然没有退路,那我们就杀出一条血路!王侯将相,难道是天生的贵种吗?!”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吴广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和勇气充斥胸臆。
两个被逼到绝境的普通人,在这漏雨的破草棚下,定下了掀翻一个庞大帝国的初步决心。
然而,光有决心是不够的。九百人,虽然绝望,但并非人人都敢铤而走险。他们需要一种力量,一种能够凝聚人心、打破恐惧的力量。
陈胜目光闪烁,压低声音对吴广说:“举大事,需要民心,需要名目。你我人微言轻,恐难以服众。我观这些戍卒,多敬畏鬼神……或可借此行事?”
吴广心领神会:“你的意思是……”
两人头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在这风雨交加的大泽乡,开始密谋一场足以改变历史的……“鬼神之事”。
而与此同时,草棚里,高烧不退的阿牛,在昏迷中,仿佛梦到了家乡干裂的土地和焦急等待的母亲,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呓语:
“雨……快停吧……”
他不知道,这场将他逼入绝境的暴雨,即将成为一场更大风暴的序幕。而他,以及他身边的这九百绝望的同伴,即将不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点燃燎原烈火的……第一颗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