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草棚下的密谋,如同在九百人绝望的死水中投下了一颗决定性的石子。陈胜和吴广知道,光靠他们两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言壮语,还不足以让这群被秦法吓破了胆、被苦难磨平了棱角的戍卒,跟着他们去干那诛灭九族的“大事”。他们需要一种更强大的力量,一种能穿透恐惧、直抵灵魂深处的力量,来点燃这堆浸透了雨水和绝望的干柴。
这种力量,在那个时代,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鬼神。
没错,就是利用当时人们普遍存在的、对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和迷信心理。陈胜,这个出身佣耕的汉子,或许没读过多少圣贤书,但他深谙底层民众的心理。他知道,有时候,神鬼的一句话,比他陈胜磨破嘴皮子的一百句都管用。
“我们需要一个名头,一个能让大家都信服的理由。”陈胜对吴广低声说道,目光灼灼,“光说为了活命,不够。得让兄弟们觉得,我们这么做,是上应天命,下有鬼神相助!”
吴广重重点头:“是这个道理!可这鬼神之事,虚无缥缈,该如何着手?”
陈胜沉吟片刻:“我听说,这附近乡邑里,有个卜者,颇为灵验。我们不妨先去探探他的口风?”
两人计议已定,趁着雨势稍歇、将尉们又在屋里喝闷酒的间隙,悄悄溜出营地,踏着泥泞,向附近一个尚且残存的乡邑摸去。
那卜者就在乡邑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土屋里。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草药和香烛的混合气味。卜者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眶深陷,手指枯长,正对着一副龟甲念念有词,看上去倒是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或者说,装神弄鬼的专业气质)。
见到陈胜吴广这两个陌生面孔、且浑身散发着行伍之气的壮汉进来,卜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但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二位,问吉凶?还是卜前程?”卜者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职业性的神秘感。
陈胜与吴广对视一眼,由较为沉稳的吴广上前,含糊地说道:“老先生,我等是北上的戍卒,因大雨困于此地,前路迷茫,生死未卜,特来请教,不知……前程如何?”他刻意将“生死未卜”和“前程”几个字咬得重了些。
卜者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们,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他们内心那点“大逆不道”的念头。他慢悠悠地摆弄着手中的龟甲,又示意陈胜吴广报上生辰八字(他们随便编了个),然后煞有介事地推算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龟甲摩擦的细微声响和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良久,卜者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陈胜!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了然和一丝鼓励的复杂表情,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足下事皆成,有功。”
(你们要干的事,都能成功,而且会立下大功!)
陈胜和吴广心中同时一震!这卜者,难道真的能未卜先知?!
然而,不等他们狂喜,卜者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如同画龙点睛,直接给他们指明了操作方向:
“然——足下卜之鬼乎!”
(但是——你们向鬼神请教过吗?!)
“卜之鬼乎!”
这五个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陈胜和吴广心中所有的迷雾!
对啊!光靠人言,力量有限!如果能借助“鬼神”之口,来宣告他们行动的“合法性”和“必然性”,那效果将截然不同!
这卜者,绝对是个人精!他或许早就从陈胜吴广的气质和问话中,猜到了他们想干什么。他不敢明说,也不能参与,但这句“卜之鬼乎”,无疑是最安全、也最有效的指点!既点明了关键,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事后万一出事,他完全可以说自己只是让他们去问鬼神,谁知道他们问了鬼神之后会干嘛?
“多谢老先生指点!”陈胜和吴广心中豁然开朗,强压住激动,留下些钱财,匆匆离开了卜者的小屋。
回去的路上,两人兴奋地低声商议。
“卜之鬼乎……妙啊!”吴广赞叹道,“如何让鬼神‘开口’,我已有主意!”
陈胜眼中闪着光:“我也有了些想法。看来,我们要给这九百兄弟,上演一出好戏了!”
接下来的两天,陈胜和吴广如同最敬业的导演兼演员,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他们的“鬼神系列剧”。
第一幕:鱼腹丹书。
陈胜找来一小块还算干净的白色帛布(这玩意儿在戍卒中算是稀罕物,也不知他从哪里弄来的),又不知从何处搞到一点朱砂。他躲在一个无人角落,用树枝蘸着朱砂,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在帛布上写下了三个大字——
陈 胜 王!
字迹算不上好看,甚至有些歪扭,但在朱砂的映衬下,自有一股神秘而威严的气势。
写好后,他小心翼翼地吹干,然后将帛布卷成细细的一条。
接下来,就是如何将这帛书“自然”地送到戍卒们面前了。
机会很快来了。连日暴雨,虽然阻断了陆路,却也让附近河泽里的鱼虾活跃起来。有几个擅长水性的戍卒,为了改善伙食(或者说为了不被饿死),冒险下水捕鱼,竟然真让他们抓到了几条不小的鲤鱼。
当那几个戍卒兴高采烈(在这种环境下,能抓到鱼已经算是天大的喜事)地提着鱼回到营地,准备交给负责炊事的同伴处理时,吴广“恰好”路过。
“哟,抓到鱼了?不错不错!”吴广笑着上前,装作好奇地拿起最大的一条鲤鱼掂量着,“这鱼够肥的,今晚兄弟们能开开荤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似随意地用手指在鱼腹处摸了摸,然后趁着无人注意,用极其隐蔽的手法,将藏在袖中的那卷帛书,迅速塞进了鱼嘴里,并往里捅了捅,确保不会轻易掉出来。
“快拿去让庖厨收拾吧,大家都等着呢!”吴广若无其事地将鱼递还给那戍卒。
那戍卒不疑有他,欢天喜地地提着鱼跑向了临时搭建的简陋灶台。
负责炊事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戍卒,大家都叫他老庖。他接过鱼,熟练地开始刮鳞、剖腹……
当他的刀划开鱼腹时,他的手猛地顿住了!
只见鱼腹之中,除了正常的内脏,赫然有一卷白色的东西!
“这……这是啥?”老庖愣住了,周围的几个帮忙的戍卒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老庖颤抖着手,将那卷东西取了出来。入手是帛布的质感!他小心翼翼地展开……
霎时间,周围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
朱红色的三个大字,在白色的帛布上,如同燃烧的火焰,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陈 胜 王!
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块帛布,又看看彼此,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鱼肚子里……掏出了写着“陈胜王”的帛书?!
这……这怎么可能?!
是神迹?!
是天意?!
是鬼神在预示着什么吗?!
“陈胜……要称王?!” 一个戍卒用颤抖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这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天哪!鱼腹丹书!这是上天的启示啊!”
“陈胜?就是我们那个屯长陈胜?”
“鬼神都认为他能称王!这……这难道是真的?”
“快!快告诉大家!”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以惊人的速度在九百人的营地中传开。每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戍卒,第一反应都是震惊和怀疑,但当他亲眼看到(或者听亲眼看到的人描述)那块从鱼肚子里取出来的、写着“陈胜王”的朱书帛布时,所有的怀疑都化为了深深的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陈胜,这个名字,一夜之间,在九百戍卒心中,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耀眼的光环。人们再看向他时,目光中不再仅仅是同为苦命的同情,而是夹杂了恐惧、好奇,以及一丝……隐隐的期待!
陈胜对此,表现得异常“平静”和“谦逊”。他对外声称对此事一无所知,并表示这一定是误会,或者是有人恶作剧。但他越是否认,在戍卒们看来,就越是显得他深不可测,符合“天命所归”者应有的低调。
第一幕,“鱼腹丹书”,取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
但这还不够。陈胜和吴广深知,仅仅一个静态的“物证”,震撼力还不足以彻底压垮人们对秦法的恐惧。他们需要更动态、更“生动”的“神谕”。
于是,紧接着,第二幕更加精彩的“篝火狐鸣”上演了。
就在“鱼腹丹书”事件发生的当天深夜。
雨依旧在下,但小了很多,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营地里的戍卒们,大多挤在简陋的窝棚里,又冷又饿,心中既充满了对“鱼腹丹书”的惊疑,又无法摆脱“失期当斩”的恐惧,辗转难眠。
就在这时,从营地旁边那片黑漆漆的、据说有“狐仙”居住的丛林深处,突然亮起了一簇跳跃的篝火!
那火光在漆黑的雨夜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诡异!
紧接着,一个更加诡异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夜色,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戍卒的耳中!
那声音尖利、悠长,带着一种非人的特质,仿佛是狐狸的叫声,但又分明能听出人言的音节!它用一种充满韵律和神秘感的语调,反复呼喊着:
“大——楚——兴——!”
“陈——胜——王——!”
“大——楚——兴——!”
“陈——胜——王——!”
…… …
这声音在寂静的雨夜中回荡,仿佛来自幽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敲打在每一个戍卒的心弦上!
窝棚里,原本窸窸窣窣的动静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惊恐地望向那片闪烁着篝火的丛林!
“听……听到了吗?狐……狐狸在说话!”
“它说什么?大楚兴?陈胜王?!”
“我的娘啊……真的是鬼神!鬼神都在帮陈胜!”
“鱼腹丹书是真的!狐仙也在为他说话!”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营地!但这一次的恐惧,与之前对秦法和死亡的恐惧不同。这是一种对未知的、强大的超自然力量的敬畏!在这种敬畏之中,又滋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希望!
如果说“鱼腹丹书”还让一些人将信将疑,那么这夜半丛林中的“篝火狐鸣”,则彻底击溃了大部分人的心理防线!连鬼神都站在陈胜一边,都预言“大楚兴,陈胜王”,他们这些蝼蚁一样的戍卒,还有什么好怕的?跟着有天意庇护的人干,说不定真能搏出一条生路!
没有人知道,那丛林中所谓的“狐仙”,正是身手矫健、擅长口技的吴广假扮的。他点燃篝火制造诡异氛围,然后模仿狐狸的叫声,清晰地喊出那六个字。而陈胜,则留在营地,暗中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心中充满了计谋得逞的激动。
这一夜,大泽乡的九百戍卒,无人安眠。
他们心中对秦法的恐惧,正在被一种对“天命”和“鬼神”的敬畏与期待所取代。看向陈胜的目光,已经彻底变成了看待“天命之子”的狂热与信服。
陈胜和吴广知道,火候已经到了百分之九十九。
现在,只差最后一把火,一把能将这些压抑的情绪彻底点燃、转化为行动的血性之火!
这把火,需要一个导火索,一个足够激愤、足够让所有人都同仇敌忾的……事件。
吴广摸了摸怀中藏着的一样东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该轮到他上场,去扮演那个点燃最后导火索的关键角色了。
而那两个还在为行程延误而焦躁不安、对营地中悄然发生的剧变毫无察觉的将尉,即将成为这出大戏最后高潮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