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歌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外的日光已透过纱帘,明晃晃地昭示着时辰不早。
她满足地伸了个懒腰,刚坐起身,阿莹便端着温水盆走了进来。
“阿莹,你……” 谢天歌一眼就瞧见了阿莹红肿乌青的眼眶,不禁关切地问道,“你昨晚没睡好吗?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阿莹小脸一红,声音细若蚊蚋:“没……没什么,只是夜里……有些睡不着。”
谢天歌伸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抚上阿莹略显苍白冰凉的脸颊,担忧道:“怎么会睡不着?是做噩梦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阿莹看着眼前的小姐,心头百感交集。
不是噩梦,是比噩梦更让她心慌意乱、难以置信的美梦,美好得让她觉得如同偷窃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夜辗转反侧,内心只剩下惶恐。
“小姐……奴婢……” 阿莹张了张嘴,她对谢天歌的问题从来都是知无不言,可这次,那些话却卡在喉咙里。“是大公子……他说……”
谢天歌在自己感情上或许有些迟钝,但对身边亲近之人的细微变化却异常敏感。
阿莹对大哥那份藏得很深、却偶尔会从眼神中泄露出来的小小仰慕,她三年前就有所察觉。
而且,阿笙也曾经意味深长地提醒过她,以大哥的性子,若非另眼相看,绝不可能亲自花费时间耐心教导阿莹流云步。
一个大胆而令人惊喜的猜测在谢天歌心中成形。她眼睛睁得圆圆的,带着几分期待和兴奋,凑近阿莹,压低声音试探着问:“难道……难道是大哥他……对你表露了什么不得了的心意?”
阿莹被她问得浑身一颤,睫毛剧烈地抖动了几下,最终,在谢天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真的?!太好了!!” 谢天歌瞬间从妆台前弹坐起来,脸上绽放出巨大的惊喜。
她一把抓住阿莹的手,雀跃道:“我就知道大哥一直不成婚,心里肯定有人!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开窍了!”
阿莹怔怔地看着兴奋得手舞足蹈的谢天歌,心底却划过一丝感慨。
开窍?
谢家真正需要“开窍”的,恐怕只有她的小姐和云旗少爷。
大公子谢绽英,从来都是那个洞悉一切、沉稳如山的存在。
谢天歌看着阿莹眼中闪烁的复杂星光,以及那抹挥之不去的惶恐,心中了然。
她握住阿莹的手,收敛了一些兴奋,换上无比真诚和温暖的笑容。“大嫂!嘻嘻……这称呼听着怎样?!”
“小姐!!” 阿莹如同被烫到一般,惊慌失措地抽回手,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奴婢……奴婢不敢!”
谢天歌重新握住她的手,这次力道更温柔,眼神也无比认真:“阿莹,我从未把你当做奴婢看待。你是我们的亲人啊!”
阿莹眼眶里的泪花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连连点头,哽咽道:“我知道……小姐待阿莹好,谢家就是阿莹的家。可是……可是阿莹习惯了,习惯在小姐身边,习惯这样……”
习惯了仰望,习惯了守护,习惯了卑微。
谢天歌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却因命运而早早成熟、坚强得让人心疼的姑娘,心中涌起无限怜惜。
这些年,若非阿莹不离不弃的陪伴和支撑,她不敢想象被困蚕园的岁月该如何熬过。
“阿莹,” 她声音轻柔却坚定,“你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而不是永远只做我的影子。我的哥哥谢绽英,他是一个顶天立地、重情重义的男子,他值得你托付终身,他也绝对会珍视你、爱护你。”
“我知道,我都知道!” 阿莹忙不迭地点头,泪水涟涟,“大公子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是……可是正因为他是那么好,是谢家的元帅,是一品军爵……谢家的主母,理应是出身高贵、知书达理的名门淑女,才能配得上他,才能帮衬他……而不是我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孤女……”
自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呼吸。
谢天歌拿出自己的手绢,温柔地替阿莹擦去满脸的泪水,语气不容置疑:“胡说!你比那些所谓的名门贵女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善良、坚韧、聪慧、忠心,你会把谢家打理得井井有条,你会把大哥照顾得很好。这些,才是最重要的!”
她深知阿莹骨子里的卑微和小心翼翼,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改变,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需要鼓起莫大勇气才能接受的挑战。
谢天歌耐心地鼓励着她,俏皮地一遍遍叫着“大嫂”,试图用这种亲昵的方式打消她的顾虑:“习惯嘛,都是一天天养成的。你多听听‘大嫂’这个称呼,听着听着,就习惯啦!”
因着昨日与赫连誉有约,阿莹收拾心情,仔仔细细地为谢天歌梳妆。
谢天歌今日心情格外明媚,便让阿莹将昨日赫连誉送的那顶银托宝石发冠戴上了。
这发饰风格独特,带着浓浓的北疆韵味,但设计精巧,并不显粗犷。
阿莹心灵手巧,顺着发饰的特点,为谢天歌梳了一个既别致又利落的发髻,搭配一身便于骑行的珊瑚色窄袖束腰裙,少了几分往日的娇憨,多了几分飒爽明媚。
谢天歌对镜照了照,很是满意。
临出门前,她又拉着阿莹嘱咐了好几句,让她别再胡思乱想,好好休息,等她回来。
阿莹只能红着脸,乖巧地点头应下。可等谢天歌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她独自一人时,心头那甜蜜又惶恐的矛盾感再次翻涌上来,让她陷入了新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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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赫连誉果然准时出现在谢府门口。
他没带随从,只身一人,慵懒地斜靠在谢府那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旁,全然不顾门口守卫异样的目光和街上行人好奇的打量。
他不需要通传,就这样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仿佛能等到地老天荒。
直到那扇朱红大门“吱呀”一声开启,一抹珊瑚色的倩影出现。
赫连誉只是漫不经心地晃了一眼,目光便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再也无法移开。
他的王妃正戴着他昨日送出的发冠,发间的碎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着莹润的光泽,映着她明媚的脸庞。她像一只灵动漂亮的云雀,朝着他翩然走来。
赫连誉立刻站直了身体,收敛了方才的慵懒。
他今日果然没穿昨日那身扎眼的礼服,但北疆王的奢华贵气依然扑面而来,墨色劲装绣着暗金纹路,衬得他容颜愈发俊美夺目。
他目光灼灼,紧紧锁在谢天歌身上,那眼神炽热得仿佛想将她整个人吞进肚子。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带着几分痴迷叹道:“我眼光……真好!”
谢天歌以为他在夸赞发饰,抬手轻轻碰了碰发冠,抬眼看他:“走吧,今日想去哪儿?”
赫连誉这才回过神,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招牌笑容,语气轻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有我的王妃在,去哪儿都行。”
谢天歌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赫连誉,好好说话!”
赫连誉从善如流,立刻单手抚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优雅的北疆礼,“是,我的主人!”
说罢,他将身旁一匹神骏的棕色骏马牵过来,献宝似的介绍,“看看这马,如何?我特意为你挑的,温顺又脚力好。”
谢天歌上前,爱惜地拍了拍马儿健硕的脖子。
下一刻,她足尖轻点,一个利落漂亮的旋身,已然稳稳坐在了马背上,动作流畅帅气。
赫连誉眼中笑意更深,也潇洒地翻身上了自己的黑色骏马,一夹马肚:“那就……去我们以前常去玩的地方看看?三年了,不知变了多少。”
谢天歌策马跟上。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和赫连誉满京城逛游的少年时光。
他对京城的熟悉程度远胜于她,总能找到最新奇的玩意儿、最地道的小吃、最热闹的杂耍班子。
谢天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意畅快地玩耍过了。她笑得开怀,眼中闪烁着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直到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将整个京城染成金红色,她才对赫连誉说:“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赫连誉没有丝毫不悦,立刻像个最忠诚的卫士,一路将她护送到谢府门口。
谢天歌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仆役,对赫连誉道:“你先回去吧。”
赫连誉却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骑在马上,深深地看着她,问道:“谢天歌,今天……玩得开心吗?”
谢天歌诚实地点头,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嗯,很开心!”
赫连誉眼中闪过一丝满足,随即又带着期待问:“那……明天呢?明天我带你去西郊的跑马场,或者去尝尝新开的胡姬酒楼?”
谢天歌却摇了摇头:“明天?不行。你难道没有其他正事要办吗?”
赫连誉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渐渐暗淡的天色,声音也低了下来:“谢天歌,我听说……你下个月初八,就要和慕容笙成婚了,是吗?”
谢天歌一愣,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这消息昨日才刚定下,竟然传得这么快?
赫连誉扯了扯嘴角,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继续用那种看似随意、实则落寞的声音说道:“等你成了婚……我就回北疆去了。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踏足大雍了。”
谢天歌原本还明亮的眸子,因他这句话而瞬间黯淡了些许。
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感慨,也有对过往时光的怀念。
赫连誉紧接着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恳求的意味:“在你成婚之前……可以……多分一些时间给我吗?像今天这样,像以前那样。” 他见谢天歌沉默不语,生怕被拒绝,又补充了一句,“就像……就像朋友一样。”
谢天歌的答案哽在喉间。
“你……是怕慕容笙会不开心?” 赫连誉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但心底却已泛起绵密尖锐的痛楚。
谢天歌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她不想让阿笙有任何不必要的误会和担忧。
赫连誉眼中的光芒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下去,仿佛最后一盏灯被吹灭。他眸中瞬间蒙上了一层滚动的、脆弱的水雾,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失落和凄凉笼罩,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呵……那好吧。” 他低下头,自嘲般地笑了笑,声音落寞,“是我……逾矩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默默地调转马头,准备离开。背影在暮色中,竟透着一股萧索。
看着他这副模样,谢天歌终究是心软了。
她想起他曾经的陪伴,想起苍原城下的及时援手,想起她对他的各种拒绝。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对着他的背影说道:“赫连誉!”
赫连誉马身微顿。
谢天歌清晰地说道:“只能……是朋友。”
赫连誉猛地回过头,眼中瞬间重新燃起惊喜的火花,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立刻保证:“是!只是朋友!我发誓!谢天歌,在这偌大的京城,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他的语气急切而真诚。
谢天歌点了点头:“嗯。在我有空的时候……可以陪你出去走走。”
“一言为定!” 赫连誉立刻接口,生怕她反悔,“那我们下次什么时候?明天?后天?”
谢天歌想了想,道:“这样吧,你把‘汤团’放出来。我若得了空,就让汤团飞去你那儿找你。”
赫连誉立刻应道:“好!我等着!” 他的心情明显阴转晴,十分妥帖地再次调转马头,这次是真的准备离去了。
“赫连誉!” 谢天歌却又一次叫住了他。
赫连誉显然没料到,他勒住马,微微侧身,做出倾听的姿态。
谢天歌看着他,语气认真地说道:“我和阿笙以后可以去北疆王庭看你。我们……还会再见的。”
然而,赫连誉听了这话,却只是扬了扬唇角:“你来就好,别带他来气我了!”
说完,他仿佛一个字都不想再多听,猛地一抖缰绳,黑色骏马长嘶一声,载着他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渐浓的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