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在一种微妙而平静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案几上的菜肴被扫荡大半,燕丹满足地放下筷子,甚至还颇有闲情地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慢慢啜饮。
嬴政也吃得比平日多了些,或许是因为心中最大的那块石头——关于燕丹“前世”情史的疑虑——被暂时搬开,胃口也连带着好了几分。
殿内烛火通明,温暖的光线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也似乎将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绷紧的弦,熨帖得松弛了些许。
吃饱喝足,身体暖和,人的心思也容易活络起来。
燕丹放下水杯,用左手支着下巴,右手腕上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他抬眼看向对面似乎还在消化刚才那番对话的嬴政,唇角勾起一抹带着些许慵懒和戏谑的笑意,主动打破了沉默:
“好了,吃饱喝足,继续我们中午没说完的话题吧?”
他歪了歪头,眼神清亮,“我猜,阿政想知道的,应该不止‘我在两千年后有没有相好’这一件吧?还有什么想打听的?关于我那个……上辈子的事儿?”
嬴政被他这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弄得耳根微热,但并未否认。
他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燕丹,里面翻涌着难以掩饰的好奇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探究欲。
他确实想知道,想知道关于燕丹的一切,尤其是那片他完全无法想象的,隔了两千年时光的陌生世界,以及燕丹在那里度过的,他未曾参与的岁月。
“嗯。”嬴政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因刚用完膳而带着一丝沙哑的温和,“寡人……想知道。你在那里……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啊……”燕丹重复了一遍,仰起头,望着殿顶的雕花承尘,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真的在努力回溯那段遥远得几乎模糊的记忆。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将目光重新聚焦,嘴角扯出一抹略带涩然的轻笑,“说实话,我现代的那段生活……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仿佛在评价别人的故事:“感觉……久远得像上辈子一样。啊,不对,”他自嘲地笑了笑,轻轻晃了晃手腕上的锁链,“准确来说,那确实就是我的上辈子了。”
嬴政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燕丹的眼神再次放空,陷入了回忆之中,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那些纷乱的记忆碎片中努力搜寻着什么值得讲述的亮点。
然而,搜寻的结果似乎并不理想。
“现在仔细想想,我那二十多年……过得挺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浑浑噩噩。”他的声音很平静,却透着一股淡淡的虚无感,“每天好像都在忙,忙着上学,忙着考试,毕业后忙着找份能糊口的工作,然后就是日复一日地奔波……挤像沙丁鱼罐头一样闷罐子的车,吃味道差不多的速食,处理永远处理不完的琐事……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也没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就像……就像河里的一滴水,跟着大流往前漂,漂到哪儿算哪儿。”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释然和怜悯,是对那个曾经庸碌的自己的怜悯。
“有时候回头想想,我都觉得奇怪……”燕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那样平淡得像白开水一样,找不到什么特别意义的日子,我到底是怎么一天天坚持活下来的?好像……也没什么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但也没到活不下去的地步,就这么……麻木地、惯性地活着。”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
他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嬴政,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深处,此刻竟燃起了一种奇异的光彩,驱散了方才谈及现代生活时的所有迷茫和黯淡。
他语气变得异常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定: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支撑着我……让我觉得那日子还不算完全乏味,心里还留着一点热乎气儿的话……”
嬴政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节奏,他预感到燕丹即将说出的,会是至关重要的话。
燕丹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那大概就是……靠着对你的喜爱了吧。”
“……”
嬴政猛地怔住,瞳孔微微收缩,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不可思议。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对他的……喜爱?
在两千多年后?这怎么可能?
“对……我的喜爱?”嬴政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困惑和质疑。
这太超乎他的理解范围了。
一个相隔两千多年时空的人,怎么会……?
“对,就是对你,嬴政的喜爱。”燕丹肯定地点了点头,眼神明亮,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谈及这个话题,他整个人仿佛都鲜活了起来,与刚才描述现代生活时的平淡麻木判若两人。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被锁链限制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却更添了几分急迫的真挚:“在我那个时代,你早已是书页里的古人,是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历史符号。关于你的记载很多,但也很少,留下的不过是些冷冰冰的文字和后人无穷的猜测。”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伏案阅读的自己:“我那时候,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泡在存放古籍和史书的地方,从那些泛黄纸页的只言片语里,拼命地去寻找你、了解你、拼凑你。”
“我好奇你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经历塑造了你的性格?你统一六国时心里在想什么?你修建长城、焚书坑儒时又是怎样的心情?那些史书上的评价,哪些是真实的你,哪些是后人的偏见或曲解?”
燕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历史研究者特有的热情和一种难以描述的心疼:“我越是了解,就越是……心疼你。心疼你幼年为质的艰辛,心疼你少年登基的孤掌难鸣,心疼你面对母亲背叛时的痛苦决绝,甚至……心疼你晚年追求长生,最终病逝沙丘的孤独落幕。”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哽咽:“我无数次地想过,如果……如果我能见到真正的你,如果我能有机会来到你的时代,我一定……一定要想尽办法改变你的命运,让你少受些苦,少些遗憾。我要对你好,好到不能再好,把史书上记载的、你受过的所有委屈和孤独,都加倍地补偿给你。”
说到这里,燕丹停了下来,微微喘了口气,脸上因激动而泛起淡淡的红晕。
他看着眼前真实存在的,年轻的嬴政,眼中情绪翻涌,是失而复得的庆幸,是得偿所愿的满足,还有一种深沉如海的爱怜。
“所以,阿政,”他轻轻地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你看,我之所以能在那段觉得没什么意义的日子里坚持下去,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心里装着对你这个‘古人’的惦念和好奇。你就像……就像挂在我昏暗世界里的一盏灯,虽然遥远,却给了我一个方向,一个念想。”
嬴政彻底呆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胸膛在剧烈地起伏着。
燕丹的这番话,信息量巨大,情感冲击更是排山倒海!
他从未想过,在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会有人如此执着地追寻着他的痕迹,会因为史书上的寥寥数语而为他心疼,甚至……将他视为晦暗人生中唯一的光亮!
这种跨越时空,近乎信仰般的深情,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却又滚烫得将他那颗因不安而冰冷的心,瞬间灼烧得滚烫!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燕丹,看着那双映着烛光、清澈见底的眼眸,里面盛满的,是跨越了两千年的星河,只为照亮他一人。
原来,他嬴政,早已在另一个时空,成了某个人活下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