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歌离开雾栖岛,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走的时候,海面上飘着薄雾,林航开快艇送他和他的经纪人到望海镇码头。他们的行李很简单,一人一个背包,手里却紧紧攥着个木盒子。盒子里是云栖月最后给他的两样东西:一小罐浅琥珀色的润喉膏,和几包配好的、用棉纸仔细捆好的草药茶。
“按时用,别熬夜,少吃辛辣。”云栖月送他到院门口,话还是不多。
“嗓子好了,也别忘了怎么坏的。”
楚歌重重点头。他在岛上住了小半年,起初是绝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来却像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里的阳光、海风、简单的劳作,还有那些看似平常却让他身体一点点恢复元气的食物和草药。
岛上的日子,把他身上那种属于明星的、紧绷的、易碎的东西,慢慢磨掉了一层,露出底下更结实的内里。
他的嗓子,是在一个清晨突然“通”的。
那天他照例含着润喉膏,在岛上散步,走到北面那片新垦的药园附近时,忍不住试着哼了一句旧歌。
声音冲出口腔的瞬间,他自己都愣了一下——那种滞涩、沙哑、仿佛蒙着厚布的阻塞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亮、通透,带着水润质感的音色。虽然还有些薄,气息也不够稳,但确确实实,是他原本的声音。
他站在原地,对着满坡的药草和远处湛蓝的海,一遍遍小声试音,直到眼眶发热。
他知道,他该走了。岛上的宁静治愈了他,但他的人生,他的舞台,终究还在外面。
回到京城后,他低调得几乎隐形。推掉了所有邀约和采访,只跟极少数信得过的朋友报了平安。
他每天按时用雾栖岛带回来的膏和茶,配合着简单的发声练习,感觉嗓音一天比一天稳定,甚至比受损前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和韧性。
转机出现在靳老爷子的一场私人寿宴上。
靳家老爷子靳怀远,年轻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退下来,修身养性,最爱听个曲儿,品个茶。
楚歌的爷爷早年与靳老有些交情,楚歌嗓子坏了之后,靳老也曾让人关照过。
这次楚歌回京,靳老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亲自打了电话来,语气和蔼:“小子,听说你大好了?来,爷爷这儿有个小聚会,没外人,你来给爷爷唱一段,就当贺寿了。”
话说到这份上,楚歌没法拒绝。他也想试试,自己的嗓子,在真正的知音面前,能到什么地步。
宴会设在西山脚下一处不对外营业的私人会所。
青砖灰瓦,庭院深深,有种大隐隐于市的静谧。
来的宾客不多,但楚歌扫一眼,心里就有数了——几位常在新闻里见到名字的家主,两位虽然退休但余威犹在的阁老,还有他们身后跟着的、气质沉静超然的老者。
那些人,楚歌认得其中一两位,是中医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寻常人根本请不动,只在最顶级的圈子里,作为“保健国手”被小心供奉着。
宴席是精致的淮扬菜,清雅适口。气氛舒缓,大家低声交谈,话题不着边际,却又处处透着分寸。
酒过三巡,靳老爷子笑呵呵地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厅堂安静下来。
“诸位老友,今晚我倚老卖老,添个彩头。”靳老捻着胡须,目光扫过众人。
“我这位小友,楚歌,前些年嗓子遭了难,如今总算闯过来了。我特地请他来,给咱们助助兴,也算给这顿饭添点雅趣。”
众人的目光落到楚歌身上,多是善意的好奇。几位“国手”也只是略抬了抬眼皮,并未太在意。娱乐圈的起落,离他们的世界有些远。
楚歌起身,微微鞠躬,走到早已备好的钢琴前。他没多说话,只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坐下,指尖落在琴键上。
清澈如山中溪流的琴声流淌出来,是古曲《月照关山》的前奏。几小节过后,楚歌开口。
没有麦克风,没有复杂的配乐,只有纯粹的人声伴着钢琴。
第一个音出来,席间便有轻微的吸气声。
那声音……干净,清透,像被泉水洗过的玉石,又像晨曦穿透林间的第一缕光。
高音处不尖利,反而有种明亮的圆润;低音区沉稳醇厚,带着胸腔共鸣的磁性。
更难得的是气息,绵长而稳定,将一首苍凉辽阔的古曲,唱得千回百转,深情内敛,却直抵人心。
几位老家主慢慢放下了茶杯,闭目聆听,手指在膝上或桌边轻轻叩着节拍。
坐在靳老身边那位满头银发、面色红润的老者——秦渭生秦老,靳家的首席医师,杏林公认的圣手之一——起初也只是随意听着。
但听着听着,他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睛睁开一条缝,精光内敛的目光落在楚歌的脖颈、肩颈,以及他演唱时自然而深长的呼吸节奏上。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秦老浸淫医道一生,对人体的了解已入化境。
他听得出,这嗓音不仅是“恢复”,更是“升华”。
那种圆融通透感,绝非仅仅靠休养或现代医学手段能达到,必定有极精当的药物调理和气息导引在后面撑着。
一曲终了,余音似乎还在梁间缭绕。厅内静了片刻,随即响起真诚而克制的掌声。
“好!此曲只应天上有啊!”一位家主赞道,“楚小友这嗓子,真是因祸得福,更上层楼了!”
靳老爷子满脸是笑,显然极为满意。
楚歌起身再次鞠躬,态度谦逊:“靳爷爷过奖,各位前辈抬爱。楚歌能再登台,全赖运气,还有……一位贵人的相助。”
“哦?贵人?”靳老饶有兴趣。
楚歌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话一出口,可能会给雾栖岛带去关注,也可能带去麻烦。但他感念恩情,不愿,也不能隐瞒。
“是东南海外,一座叫雾栖岛的小岛。岛主姓云。若非她用岛上自产的草药为我悉心调治,楚歌此生,怕是再难出声了。”
“雾栖岛?”秦渭生秦老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略带沙哑,却有种奇特的穿透力,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小友所说的调治,具体用了何物?可有方子?”
话题忽然转向医药,席间气氛微变。几位家主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多了几分认真。
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和地位,没什么比健康更重要。能让秦老主动开口追问的“草药”,绝不简单。
楚歌感受到压力,但语气依旧平稳:“回秦老,云岛主并未给我固定成方。主要是根据我每日的状况,现配一种润喉膏让我含服。膏体是用她岛上自种药材做的,还配上岛上蜂场所出的极品百花蜜,手工慢火熬制而成。我离岛时,云岛主赠了我一小罐备用,嘱咐我清养为上。”
他说着,从随身带着的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朴素木盒里,取出一个比拇指略大的青瓷小瓶,双手递给侍者,由侍者转呈到秦老面前。
秦老接过瓷瓶,示意侍者取来一盏清水和一把未用过的银勺。他拔开瓶塞,并未立刻去闻,而是先静置片刻,然后才将瓶口微微倾斜,用手轻轻扇动瓶口飘出的气息。
一股难以形容的香气弥漫开来。不浓烈,却极具存在感。
初闻是清冽的蜜甜,紧接着是一丝凉润的草木气息,隐约还有极淡的、类似柑橘皮的辛香,最后沉淀下来的,是一种醇厚的、令人心神安宁的基底味道。
几种气息层次分明,又交融得恰到好处,光是闻着,就让人觉得喉头生津,胸腔开阔。
席间几位懂行的,脸色都郑重起来。光是这香气,就已非凡品。
秦老面色不变,眼神却越发锐利。他用银勺极其小心地舀出米粒大小的一点膏体,先置于鼻下,闭目细嗅了足有半分钟,眉头越皱越紧。
接着,他将这点膏体轻轻抖入清水中,观察其溶散的状态——膏体并未立刻化开,而是缓缓舒展,颜色由琥珀色化为更浅的金黄,水中隐隐有极细微的、类似金粉的物质悬浮,久久不沉。
最后,秦老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事。他用银勺尖沾了几乎看不见的一点点膏体,放入自己口中。
他闭着眼,舌尖极其缓慢地移动,品味,仿佛在解析一道最复杂的方程式。
几秒钟后,他猛地睁开眼,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竟泛起激动的红晕,眼神亮得惊人。
他竟直接站起身,两步走到楚歌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楚歌都感到微微吃痛。
“小友!”秦老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周围人心里。
“此物……此物来源,务必为老朽引荐!这绝非寻常山野草药!其中铁皮石斛活性之强、蜂蜜灵气之足、辅药搭配之精妙……君臣佐使,浑然天成!这雾栖岛在何处?云岛主,师承何方高人?”
他这一连串追问,又快又急,完全失了平日里的从容气度。同桌其他几位“国手”也早已动容,纷纷离席围拢过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个小瓷瓶,和有些无措的楚歌。
他们都是站在行业顶端的人,见识过无数奇珍异草、古方秘药。
能让秦渭生如此失态的东西,几十年都未必能遇到一回。这已不仅仅是“有效”,而是触及了某些更深层的东西——药材的极致品质,以及配伍中蕴含的、近乎“道”的领悟。
楚歌心中苦笑,知道云栖月最怕麻烦,更不喜被人探究。
但眼前这几位,能量和决心都非同小可。他斟酌着词句:“秦老,各位前辈,云岛主性情淡泊,不慕名利,雾栖岛也地处偏远海域,寻常船只难以抵达。她为人治病施药,多随缘份,不喜张扬。此事……容楚歌稍后私下再向秦老细禀,可好?”
他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东西是好东西,但主人不好请,地方不好去。
靳老爷子见状,哈哈一笑,打了圆场:“渭生兄,看你急的!楚小子刚回来,总得让人喘口气。这好东西既然现世了,还怕它飞了不成?来来来,先坐,菜都要凉了。”
秦老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缓缓松开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但看向那小瓷瓶的目光,依旧炽热。
“靳老说的是。是老朽心急了。”他对楚歌点点头,语气缓和许多,“小友莫怪。实在是……见猎心喜。此事,我们容后再议。”
宴会得以继续,但后半程的气氛已悄然改变。
几位家主虽还在闲聊,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低声与各自带来的保健医交谈着,目光不时瞟向楚歌,以及秦老面前那个已经盖好、却仿佛仍在散发无形吸引力的小瓷瓶。
“雾栖岛”、“云栖月”、“奇药”……这几个词,像几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并未激起公开的浪花,却在潭水最深处,搅动了隐秘而巨大的暗流。这暗流关乎健康,关乎寿命,关乎家族最核心的传承与保障,其力量与执着,远非追求精油那等“身外之物”可比。
楚歌坐在席间,慢慢喝着茶。他能感觉到那些似有若无的打量和探究。他知道,自己给云栖月带去的,可能不只是感谢,还有一个她未必想要的“大麻烦”。
但他不后悔。恩就是恩。
他只是有点担心,那座宁静的海岛,和岛上那个喜欢安静种田的姑娘,准备好迎接这场由一缕药香引来的、远方的风暴了吗?
宴会散场时,月色正好。秦老特意落在最后,又低声对楚歌说了一句:“小友,改日务必详谈。靳老的身体,需要这等奇药固本培元。价钱、条件,皆可商量。”
楚歌只能点头应下。
他坐上回程的车,看着窗外京城的璀璨灯火,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雾栖岛夜晚的星空,海风的声音,还有药园里那一片沉静的、欣欣向荣的绿意。
风暴或许要来,但有些根,扎在深土里,未必那么容易被撼动。
他只是希望,自己这份带着感激的“回礼”,不要变成砸向那份宁静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