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芬把那张肉票通知折好，塞进柜子里的搪瓷缸。她没急着做别的，先蹲下检查煤炉里的火势，灰里还埋着几个红薯，是昨晚上煨的，留着当早饭。
外头传来水桶磕地的声音。有人在打水了。
她起身掀开锅盖，米粥已经熬开，浮了一层米油。她拿勺子撇了撇，顺手把泡了一夜的山蒌菜根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切碎。这东西涩味重，得多焯两遍水才能炒。
吴婶提着铁皮桶走进来，站在水池边等前面的人用完。她抬头看了眼墙上贴的纸条——《公用厨房使用安排表》，上面写着每家每天能用灶台的时间段。她的名字排在上午九点到十点。
她没说话，拧开水龙头接水。
李秀芬端着切好的菜走过来说：“这菜根我试过了，泡透了炒鸡蛋不苦。”
吴婶顿了一下，“你还能吃这个？”
“舍不得糟蹋。”她说，“洗三遍，焯两遍，加点猪油渣，香得很。”
吴婶点点头，低声说：“明儿我也试试。”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做饭的事。以前不是冷言冷语就是绕着走，现在居然肯听一句半句。李秀芬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回自己炉子前继续忙活。
赵大妈这时候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把葱，一边走一边择。她看见墙上的表还在，满意地哼了一声：“还是秀芬有办法，现在谁也不抢水池，省心得很。”
正说着，钱婶挎着布包匆匆往外走，脚步有点急。
李秀芬认出那是去粮店的方向。她刚想打招呼，就见钱婶在门口停了一下，翻了翻包，又折回来往屋里跑。过了一会儿再出来，手里多了个本子，但神情还是不太对。
她没多想，继续蒸她的“金裹银”发糕。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加糖精调甜，底下垫白菜叶防粘，一锅正好够全家吃一顿。
快中午时，她路过供销社门口，看见钱婶站在柜台前不动。售货员在里面喊：“下一位！”可钱婶还站在那儿，手捏着空包，脸都红了。
李秀芬走近问：“怎么了？”
钱婶咬着嘴唇，“我……忘带粮票和副食本了。”
“哦，没事。”她二话不说，从兜里掏出自己的副食本，撕下半张油票，又递过去一张本月剩下的粮票，“先拿去用。”
“这不行！”钱婶往后退，“回头再说吧。”
“都是邻居，谁还没个忘事的时候？”她直接把票塞进对方手里，“赶紧买，后面人等着呢。”
钱婶没再推，接过票时手指有点抖。她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两天后，李秀芬在家门口晒酱菜，钱婶来了。
她手里抱着个布包，进门就说：“我把票还你。”
李秀芬接过来收好，还没开口，钱婶又把布包打开，取出一本书。
“这是我单位图书馆清理出来的，没人要了。”她说，“我看你做饭总有新法子，也许用得上。”
书封已经泛黄，边角卷了，印着《家常菜谱初编》几个字，下面还有出版社和年份。
李秀芬翻开看了看，里面讲的是粗粮细做、咸菜腌法、节油技巧，有些做法她知道，有些倒是新鲜。
“你留着吧。”钱婶说，“别嫌旧。”
“我不嫌。”她认真地说，“这种书现在不好找。”
两人就在门槛上坐下来聊。钱婶问她玉米面怎么才能蒸得松软，红薯面怎么不裂口。她一条条说清楚，连发酵多久、火候大小都讲了。
赵大妈路过听见，探头笑：“哟，知识分子也学做大饼啦？”
钱婶脸一红，李秀芬倒笑了：“谁不想吃得舒服点？”
“说得对！”赵大妈拍腿，“我家老头昨天还念叨，说好久没吃到像样的窝头了。”
这话传出去没多久，下午轮到吴婶用灶台时，她动作比以前利索多了。洗锅涮盆，该烧水烧水，该淘米淘米，一点不拖沓。
快到傍晚，各家都开始准备晚饭。水池边照旧有人排队，但这回没人抢，也没人嚷。
吴婶看见李秀芬端着一碗发酵好的玉米面过来，主动让开位置：“你先淘米，我不急。”
“谢了。”李秀芬没客气，赶紧把米倒进盆里洗。
蒸锅坐上炉子后，她顺手舀了半碗面糊递给吴婶：“加点糖精，给孩子做个甜饼。”
吴婶愣住，“这……”
“拿着吧。”她说，“孩子爱吃这个。”
吴婶接过碗，嘴上还是那句话：“谁稀罕这个。”
可第二天早上，李秀芬看见她家窗台上摆了个小盘子，里头放着几根炸得焦黄的小麻花。几个孩子围在旁边，一人分了一根。
她没过去，只站在门口看着，嘴角动了动。
赵大妈出来倒垃圾，看见了也乐：“哟，吴婶还会炸这个？手艺不错啊！”
吴婶在屋里应了一句：“剩面做的，不值当啥。”
但那盘麻花一直摆在窗台，直到中午才收进去。
天快黑时，李秀芬收拾完灶具，把锅刷干净挂回钩子上。她把钱婶送的书用油纸包好，放进柜子最里头。旁边放着那个装山蒌菜根的盆，水换过两次，根须已经开始冒小白点。
她蹲下看了看，心想再过几天就能试着种了。
正想着，林建华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小块肉。
“厂里提前发的。”他说，“说是下周正式通知。”
她接过肉，摸了摸，确实是瘦中带肥的那种。
“能买到猪肝吗？”她问。
“得碰运气。”他说，“我托人打听。”
她点头，把肉放进坛子里压上石头。转身又去擦灶台，抹布来回搓了几遍，直到台面看不出油光。
院里安静下来，几家的炊烟陆续散了。煤炉的热气慢慢往下沉，空气凉了些。
她坐在小凳上歇了会儿，听见隔壁传来锅铲声。吴婶在炒菜，香味飘过来，像是葱花炝锅。
没过多久，她家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开门一看，是钱婶，手里端着个小碗。
“我试了你说的办法。”她说，“红薯面加点热水烫一下，真的不裂。”
碗里是两个浅黄色的窝头，表面光滑，没开裂。
“你尝尝。”她递过来，“做得不好，别笑话。”
李秀芬接过碗，“您能做这个，我就高兴。”
钱婶站着没走，犹豫了一下说：“我还记了个方子，用豆渣和白菜帮子做馅，说是能省油……你想听吗？”
“想听。”她说，“您进来坐吧。”
钱婶摇摇头，“改天再说。”
她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
“秀芬。”她背对着说，“那天在粮店……谢谢你没让我难堪。”
李秀芬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
“换谁都会这么做。”她说。
钱婶没回头，抬手扶了扶眼镜，走了。
李秀芬把门关上一半，留条缝通风。她把窝头掰开，吹了吹热气，咬了一口。
很扎实，但不硬，带着一点豆香。